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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城
停芜摘下宽大的连帽,语气波澜不惊:
“你愿意怎么想我管不着,只是不要让我听见从你嘴巴里冒出来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念在你我同门一场,劝你好自为之。”
陆离丝毫不以为怵,嘲讽道:
“哼,敢做还怕人说吗?我也是真没想到,掌门把你当亲生女儿似的,你就这样报答他,暗地里勾结隗沉阴他。”
听到他叫掌门,停芜难得的正眼瞧了他一下,眼底闪过一瞬的挣扎,随即满脸讽刺:
“你以为自己还有教训我的资格?”
陆离顿了一下,嘴角的嗤笑还没来得及撤下去,
“要杀杨肆的是你,与二长老决裂的是你,会引得禁卫军围攻起微的也是你,从始至终,那个背叛者都是你自己……我?不过是一个靶子而已。”
停芜站起身来,重新戴上连帽就要出门,刚打开房门,两边各有一个黑衣人迎上前来,恭敬道:
“郡主。”
这一声惊醒了沉思中的陆离,他慌乱上前两步:
“那我怎么办?你不能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停芜微微侧身:
“放心,他会来找你的。”
说完就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消失在黑夜中。
房间内,陆离再次陷入沉思。
大约是年前的时候,陆离被仙囹逼着去山下采购食材,因为这个不靠谱的师父说自己想要亲自下厨,让大家过个平生最难忘的除夕夜。下山以后,他就被一伙训练有素的人绑着带走了,后来就见到了隗沉。
隗沉什么也没说,就带来了几个年纪很大的人,让他们告诉他关于历儿城外桃林失火之事,末了又跟他说在林中被烧死的一对夫妻正是他的祖父母,他的父亲也在司煌征战时被强抓去做了壮丁,母亲改嫁。那时候的陆离不过几岁,根本不记事,他有记忆的时候就是跟自己的舅舅一家一起生活。
然而事实是,那一家人也根本不是陆离的舅舅。那日在林中冒险救走陆离的根本就是一个附近的光棍流浪汉,后来流浪汉不知哪里凑来的钱娶了一房婆娘。那婆娘进门不过一月,就嫌陆离麻烦碍事,硬是跟流浪汉吵,说自己将来给他生了儿子,难不成还要跟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人争宠。
流浪汉好说歹说,总算是留下了陆离。只不过陆离在家中的地位基本算是连看门狗也不如,受气不说,什么脏活累活一个人全包了。即便是这样,作为看门狗的好景依旧不是很长,流浪汉收留了他大约四五年的时间,他那婆娘继生了两个女娃子以后终于如愿所偿的给他送来了一个大胖小子。
家里本来就是捉襟见肘,架不住婆娘夜夜吹枕边风,流浪汉把陆离送到了附近一个码头,自称是他的亲舅舅,家里孩子太多,送一个过来补贴家用。就这样,工头用五个铜板买走了只有七岁的陆离。
陡然想起这些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陆离觉得他不过二十几年的生活好像有一生那么漫长。原来一切的果都有因可寻,一切的苦难都是因为有人曾经种下罪孽。原来他并不是天生的苦命,也不是克父克母的活该受罪,他只是在茫然无知中为某人做了替罪羊,偿还着他不曾犯下的恶行。
隗沉邀请他加入自己的复仇计划,因为他们都有共同的敌人,可是却没有告诉陆离他跟杨肆之间又有着怎样的纠葛怨恨。那时候的陆离一腔愤怒,觉得原来十几年来自己心中常怀的义和善,全部像是一个笑话,它们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指着自己的鼻子笑着骂:
你这个傻子。
他甚至想过必要时候,他可以为着这一方土地的安宁牺牲自我。多可笑啊,为不共戴天的仇人,为这个在他治下荒诞颠倒的世界牺牲自我。
陆离并没有想到很多,他心里急切便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跟着急切起来,好像有什么人在身后催促着他赶快做决定,根本没有考虑来人用心便答应了。
不过他并没有着急跟隗沉离开,而是想着先回山上一趟,好歹把手里这些东西送到师父手里,毕竟是要告别现在的生活,他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些在昔日的岁月里带给他聊胜于无的归属感与幸福感的地方。
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总也没正经,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吃饭那一会儿,连睡觉都不会老实的师父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劈头盖脸的问了一句:
“决定好了?”
虽然只有四个字,陆离和仙囹却都知道这句话问的是什么。陆离对于师父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一事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诧异,他只是疑惑为什么她明知道自己会被人劫走,明知道后面会发生的这些事,还是要让自己下山,这大约只能用仙囹根本不在乎他这个小弟子会不会被策反来解释。
陆离将背后竹篮里采购的东西恭恭敬敬摆到仙囹背对着的小桌上,随即点了点头,几乎没怎么犹豫,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嗯字。仙囹虽然背对着他,却还是背后长眼似的知晓了他的回答,依旧是对着案板上的食材摆弄,头也不回道:
“我虽然不是个尽职尽责的师父,自问毕生所学无一吝啬,倾囊相授。”
她手上一个红心萝卜被切成一块一块,仙囹正逮着一片不知道在雕什么形状,
“如今你既是要叛出师门,我也不强求。”
“师父,我……”
仙囹突然转身,朝陆离走近,伸出一只手,手心摊开,上面是一块奇形怪状的萝卜,边缘呈锯齿状,像是小孩啃出来的不规整,中间掏出一个孔洞,嫩红与纯白混淆了边界。难为陆离看了半晌才认出来,这是一朵桃花。
“只有一点,从今往后,不必再叫我师父了。速速下山,趁我还没反悔。”
说完不等陆离反应,便拿起身前的竹篮回到了她的案板前,旁若无人的重新开始她的除夕大餐。陆离知道仙囹的个性,他若是再多说一句,都会换来仙囹的不留情面,将他一道仙索捆了扔到掌门面前,或是直接出手废了他这些年来苦修来的一点修为。
陆离只是握紧了手中那个短短十几年的师徒关系中仙囹送给他的唯一一件不是药的礼物,也是最后一件礼物,匆匆下山,直奔历儿城外的桃林。
再后来,隗沉让他去天婴谷,半道又突然召他回程,约在司煌王城中相见。刚刚结束几个月流浪生活的陆离再次进入独身一人的状态,他在王城中一处民宅里整整等了三天,愣是一只鸟都没见到。
直到今天,陡然见到多时不见的停芜,他原以为起微还对他存着一丝感情,至少还有这么个又像师姐又像师妹的人记着他,甚至找了过来。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暌阔的昔日同门再相见居然是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身份,至少是一种让他觉得心里绞着一股劲的身份。停芜是隗沉的上级,是隐藏多年的异域之人,是那个隗沉找了近二十年的郡主,那个扶涂亡国公主与前朝战神将军之女,夏侯烟岚。
也许是想到了自己,也许是潜意识作乱,他总不能把自己已经叛出起微的事实与当下的境况联系在一起,也接受不了任何其他人从一开始就是怀着二心的待在山上。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现在的陆离虽然是万念俱灰,被仇恨蒙蔽了头脑的人,他仍然觉得内心深处还是有着一丝不甚明显的光明,只要他愿意回头,后面仍然是时而严肃时而亲切的师父前辈,嬉笑怒骂的同门弟子,山风清明的霖雲峰顶和雨打绿荷的知交后堂。
那个总是跟他过不去的九师弟,那个温柔有担当的大师兄,还有那个笑脸盈盈逮着他试毒的师父,一切都像是童年结束以后被整整齐齐的收拾起来,放在木箱最底层的长命百岁锁,只要他想,随即可以重新拿出来,重新戴上。
只是那时候的陆离没有想到一点,长命百岁锁对于他这种没爹没娘,天生的烂命来说,只是画册里的一副水墨以及亲人口中的一句期盼,而他,没有童年。
四月的末梢,陆离终于等来了迟迟不肯露面的隗沉,的手下。那个同隗沉一样死气沉沉,满身行将朽木的人给陆离带来了一个木牌和一句命令。王城外集结有三百死士,隗沉要陆离在城内制造混乱,将死士放入城中,随即以木牌调动,攻入司煌王宫。
陆离自然没有昏头到认为三百个亡命之徒就可以帮助他完成复仇大业的地步,只是那名黑衣人告诉他:
“主人自有安排。”
若是换做平日,陆离决计不会如此莽撞。但此时,可能是多日的等待让他的复仇决心渐渐冷淡,清醒下来的陆离很害怕如果再等下去,会怀念起过去那个不明真相的自己,怀念起那个糟心又暖心的停芜山,又或许是木牌上隐隐发散的死气让他对隗沉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信赖,他相信了那句自有安排,相信那三百个人不是普普通通的死士,陆离应下了这个“命令。”
直到后来,陆离再次回想起来的时候,他觉得其实自己那种突然袭来的妥协,不是因为坚信了什么,而是因为放弃了什么。
四月的最后一天,陆离在王城中的各大销金窟里接连暗杀十八名王室官员,其中包括杨肆最宠爱的二皇子以及一位心腹文臣。当夜,杨肆下令急召驻扎停芜山的禁卫军中的一半回城,加强王宫防卫。
陆离趁城门大开之际,登上城楼,号令三百死士直接与禁卫军展开厮杀。折损过半后,将没来及进城的禁卫军尽数斩杀于城门之下。之后,陆离又带领剩余的死士攻入王城,结果被刚刚绞杀的近两倍之数的禁卫军挡在宫门之外。一番殊死搏斗之后,一百多死士全军覆没,陆离终究是没有等到隗沉的自有安排。
他独身一人,站在司煌禁卫军的包围之中,突然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他竟隐隐的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着了隗沉的道,明明十几年前就知道了他只是一个食人血肉的魔鬼而已。
然而,后悔之余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解脱,这份解脱让他放弃了最后的挣扎,他虽然可以自爆,却选择了最宁静、最平凡的死法。禁卫军统领问他来者何人,有何目的的时候,他只是咧着嘴笑了一下,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不过而立的人,脸上还带着浴血奋战后的痕迹,强忍着疼痛和力竭叱问自己。
他的家里大概有一房或者几房夫人,或许还有几个小孩,大的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小的还在学堂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呼呼大睡。他替杨肆四处打杀,手里沾过的人命不计其数,但他却丝毫不觉得悔恨,因为对他来说,杀人只是一种职业,流多少血才能拿多少钱,即便那些血是从无辜羸弱的人身上流出来的。
好比死在禁卫军刀下的那三百个人,他们根本不是死士,而是被隗沉逮住,企图拉拢进来共同复仇的受害者,他们有的是前朝战争中死者的遗孤,有的是因为杨肆强行推行新法受到伤害的官僚氏族子弟,他们不同意加入这场因为迟到多年而变得毫无意义的复仇中,随即被隗沉控制,变成了没有自主意识的死士,最终还是丧命于杨肆的刀剑之下。
陆离觉得自己的思绪越飘越远,他没有特意的去想什么,只是思绪好像突然有了生命一般开始漫无边际的四处窜动,就好像他并不想知道这个禁卫统领在想什么,眼睛却一直无法从他身上离开。
统领听到陆离轻轻的说了声:
“忘了……我忘了。”
五月的第一缕阳光从窗缝间唤醒王城里惊恐一夜的百姓时,陆离结束了自己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在最后那一刻,他甚至不敢想关于起微的一点一滴,仿佛生怕被人看出来他和这个门派有任何联系一样。看着没入胸口的无数杆长戟,陆离第一次懂得了心痛的感觉,真真切切的,不是情感上,而是血淋淋的皮肉之痛。
他或许理解了大师兄被人一剑就捅死了的那时候,对了……大师兄还没死,真好……啊,可惜还没跟他说上一句话。
陆离单手贴上被刺的面目全非的胸口,在怀里摸索那一个早就干瘪的萝卜花,一边摸一边想:
他们的除夕夜过得怎么样会是师父承诺的那样平生最难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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