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欢

　　王焯殷次日便来了。
　　他是随下朝的方晏修一起来的，进了方府便径直往小宝住的厢房去，又有十数日没有见到小宝，他很担心这个弟弟。
　　小宝在和小猫儿一起学认字，方晏明耐心地教二人读书，完全不见小时候嫌恶的样子。
　　“小宝。”蜀蜀的声音传来。
　　小宝一愣，扔了笔就飞奔出去，“蜀蜀！”
　　王焯殷没换官服就过来的，伸手接住他，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
　　小宝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的书墨香，半天都不肯松开。
　　方晏明跟着出来，笑道：“明诚哥哥来了。小猫儿，去泡壶茶来。”
　　“王大人。”小猫儿颔首道，小碎步下去了。
　　王焯殷拖着小宝进屋坐下，小宝还是抱着他，像黏在他身上一样。
　　方晏明失落又好笑，随手收了桌上的笔墨纸砚，“听哥哥说皇上对《瑶山玉彩》十分满意，明诚哥哥辛苦这样久，应当能好生休息几日了吧。”
　　王焯殷道：“太子体恤，放了我们几日假。”
　　“那太好了，小宝想你想得紧，明诚哥哥这几日好好陪陪他吧。”方晏明道。
　　小宝顺势往他身上蹭了蹭。
　　王焯殷低下头，看着小宝头顶的发髻，目光温柔，“嗯。”
　　小猫儿送了茶水和点心来，方晏明道：“那我就不打扰了，明诚哥哥自便。”
　　王焯殷朝他感激地笑笑，对于方家，他是真心感谢，若非他们，他真不知要将小宝送去哪里。
　　方晏明与小猫儿出去了，屋里剩了王焯殷与小宝。
　　王焯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到小宝袖子上蹭到的墨汁，笑道：“字学了几个了？”
　　“十六个。”小宝闷闷道，半晌，他仰起脸来，“蜀蜀，你什么时候接我回去？”
　　王焯殷端杯子的手一顿。
　　他放下茶杯，温声问：“怎么了，不喜欢住在这里吗？”
　　“不喜欢。”小宝老实说，虽然这里有晏明，有小猫儿，晏修哥哥也对他很照顾，可……还是不喜欢。
　　那个美丽的太太不凶也没有骂过他，但小宝能够感觉得到对方对他的不善。
　　“蜀蜀，你带我回去好不好？”小宝央求道，“我想你，我想和你一起住。”
　　王焯殷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小宝，我……”
　　“太子不许我住宫里，我就住外面好不好？我不想住这里……”话尾都带上哭腔，好似被遗弃的孩子恳求爹娘带自己回家。
　　王焯殷不忍心看他这副可怜的模样，可他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实在没有余力承担另一个人的负担。
　　“你再忍一段时间好不好？”王焯殷摸摸他的脸，试图像以前每次那样劝服他，“等我不那样忙了，便接你回去，你先在晏明这里住着，他会照顾你的——”
　　“不要不要不要！”小宝大喊起来，捂住耳朵直蹬腿，不肯再买账了。
　　蜀蜀说过无数次这样的话了，可哪次都没有等到他不忙的时候，小宝等累了，等委屈了，再也不想等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小宝抓着王焯殷的手臂不停摇着，可怜巴巴地哀求：“你带我回去吧，蜀蜀，我要回家……”
　　王焯殷心里难受得厉害，小宝眼里涌出的眼泪叫他心尖尖都在疼。
　　他不能和小宝讲道理，这些道理是他自己的，小宝没有义务去体谅，他只能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内疚自责。
　　小宝只哭了一会儿就收了眼泪，因为他知道蜀蜀不会答应他的。
　　“蜀蜀，你寂寞吗？”小宝抽噎着问他。
　　王焯殷苦笑。
　　小宝自己擦眼泪，“可我觉得好寂寞，这里有人陪我，我还是觉得寂寞，我想我爹想我娘，可是我想到回去后见不到你，我就更加觉得寂寞。蜀蜀，我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我这里，”他指指自己的胸口，“总是很痛很痛呢？”
　　王焯殷无言以对，只能将他揽得更紧了一些。
　　“蜀蜀，为什么我总是不能和你在一起？你娶我好不好？晏修哥哥娶了新娘子，就可以天天和新娘子住在一起，你娶我，我就可以和你住一起了对不对？”小宝问。
　　“……”王焯殷说不出拒绝的话来，眼睛发涩。
　　小宝绞尽脑汁想了许多办法，可没有一个办法让蜀蜀点头，最后他只好沮丧地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鞋子红眼睛。
　　“小宝，对不起……”王焯殷愧疚地说。
　　小宝撅嘴，好久，他小声说：“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生气了。”
　　王焯殷内心犹豫，小宝沾过泪痕的脸蛋像六月蒙了露水的荷瓣，透着清新与委屈。他看了一会儿，心想作为弟弟，一些偶尔的小亲昵倒也无妨，于是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
　　小宝立刻转过头，睁大了眼睛。
　　他伸手摸摸刚才被蜀蜀亲过的地方，似乎不敢相信蜀蜀真的亲他了。
　　“不生气了吧？”王焯殷摸摸他的脑袋。
　　小宝忽然扑过去，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小宝——”王焯殷诧异地想推开一些，小宝却不放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使劲儿蹭着他的脸，“蜀蜀，蜀蜀……”
　　小宝不知道内心这股突然而至的冲动是什么，他就是想和蜀蜀贴一块，越近越好，不断摩挲对方来回应心里这股悸动。
　　王焯殷不是心静如水之人，小宝忽然的亲近让他全身一下子紧绷起来，脸上也涌上一层潮红，“小宝，别这样，小宝？”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小宝从自己身上拉下来，看到对方脸上也是略显迷乱的神色，呼吸微滞，心跳如鼓。
　　“蜀蜀，蜀蜀。”小宝喘着气叫他的名字，他拉着王焯殷的手探向自己的小腹，迷茫地说：“我这里不舒服，难受。”
　　隔着一层丝绸，触及到对方柔软的小腹，王焯殷悚然一惊，几乎是立刻将手收回来，惊慌失色地别过头去。
　　十六岁本该是初尝人事的年纪，懵懵懂懂间，小宝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但没有人教过他这些每个人都该懂的事情，他一片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奇怪。
　　“蜀蜀？”小宝唤他，语气里三分害怕七分委屈。
　　王焯殷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定了心中的欲望，他转过头来，伸手拍他的背替他顺气，另一只手端起茶杯喂他喝下去。
　　小宝喝了茶，终于平静了一些，刚才那样奇怪的感觉也不见了，只是脸还红着，不解地盯着自己的肚子看，好像里面有捣乱的小虫子。
　　王焯殷怕他开口再问刚才的事，连忙将话题转了去：“将你新学的字写给我看看好不好？”
　　小宝是乐于向蜀蜀展示自己的成果的，蹬着小腿去了。
　　王焯殷在方府留到快关城门时分才离开，虽然太子放了几日假，但他除了编纂文集，还新任了太子身边的录事官，夜里必须留在宫中以备不时之需。
　　小宝自是舍不得他走，拖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乖小宝，我明日又来，带你去城外郊游。”王焯殷道。
　　小宝不情不愿地松开手，看着蜀蜀登上马车离去，马车不见了，他还站在门外一动不动望着。
　　府里要关门了，小猫儿过来叫他，小宝才拖着步子进去。
　　经过回廊时，远远就听到太太在同晏修哥哥生气。
　　“府里住了一个外人不说，三天两头还要来一个，这府邸到底姓方还是姓王？”这是姚映雪的声音。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厨房凉了梅汁，我给夫人端一碗过来如何？”这是方晏修讨好的声音。
　　“你总是这样，那是太子亲自指名赶出宫的人，你将他留在府里就不怕为人诟病？”
　　“夫人息怒，先回房先回房……”
　　小宝站在檐下，低下了头。
　　小猫儿讪讪道：“小宝哥哥，太太她其实……”
　　小宝摇摇头，没有说话，沉默着回了房间。
　　王焯殷一回宫里，便先去同太子请安。
　　李弘翻了一页书籍，“辛苦了，先起来吧，小顺子，给录事送一碗凉汤来。”
　　“谢太子。”王焯殷躬身立到一侧。
　　李弘斜一眼他，“小宝怎么样，还哭着要跟你走吗？”
　　王焯殷窘迫道：“太子……”
　　“他大抵是要怨我的，你呢？”李弘挑眉，放下手里的书。
　　“……臣不敢。”
　　“不敢。”李弘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心里忽然想起少年毫无掩饰的神情，委屈地向他抱怨不喜欢在明德殿奉茶。
　　喟叹一声，李弘道：“你当知我苦心，普天之下最不安全的，便是这深宫。母后将他逐出东宫，再留在他文思殿，迟早也是惹来祸端。”垂下眼帘，他在心里默道，喜欢一人，便叫他离得远远的，如此才能不害了他。
　　王焯殷心中大恸，沉声道：“谢太子垂怜。”
　　小顺子端了凉汤来，李弘赐座，王焯殷谢过后边坐到椅子上小心端起凉汤喝。
　　李弘也喝了一碗，夏日的灼气总算退去了一些。
　　放下碗，李弘道：“高句丽频犯我边境，父皇派苏定方将军领军平定，前方战报来传，军队已到驻扎地，以待皇命出征。”
　　与高句丽的战争自太宗以来便一直是朝堂略略相争的议题之一，龙朔元年，此事再次提上议程，正月募兵，四月水路并进，及至如今，战事已是剑拔弩张之势，只待一触即发。
　　谈及这样严肃的事，王焯殷立时站起来，拱手垂耳以听。
　　“但恐高句丽人狡诈，父皇不日将派出另一队人马护送粮草以备军队补给之用。与之同行的还有一批文官，两军交战，个中过程需详实记录，我预备派你一道随军前往边境，以为史官，你意下如何？”
　　王焯殷震惊相望。
　　建功立业是每个男儿梦寐以求的豪情壮志，如今乍然摆在他面前，叫他好生激动！
　　李弘心里则有自己的计较，他若想提拔自己的心腹，必须先让其立功获誉，如今战事吃紧，正是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李弘淡笑颔首，等待他的回答。
　　王焯殷郑重跪地，振声道：“臣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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