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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圆
“查查此女来历,继续盯着祝恭均动向。”
怀中小人快被包成蝉蛹,两条软乎乎的藕节手臂笨拙地捉着父亲颈前玉扣,并不灵活的小短指总是抓不住,男人垂眸将玉扣塞她手中后继续开口,“明日我进宫赴宴,主屋由你值守。”
他不放心。
钟无半跪下来拱手答是。
“你退下罢。”
闻清许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则用小勺舀了碗中温热乳白的羊乳往她沾了涎水而显得亮晶晶的嘴里送。
这孩子不知是怎得了,连奶都不愿喝了,勺刚送过去她便猛地扭头,小身子整个半扭着,让人只能瞧见她圆鼓鼓的脸颊,男人见状只能放了勺把人扭回来。
同她黑白分明圆溜溜的大眼睛对视着,闻清许轻叹了口气,“连饭也不吃了么?那你想吃什么?”
还没给她取名。
思及此处心底又是一痛,他低下头深深地喘息着,颊侧却被个软团贴上,小人儿咿咿呀呀地,像是在回应。
柔软与涩痛齐齐将心脏磋磨着,闻清许侧过脸吸了口自己女儿软乎乎的小脸,淡淡羊乳香气嗅着莫名让人心安。
可他,还是好想谢知仪。
若是他们从未生过嫌隙,或许她此刻会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若真是如此,他可以单手抱着他们的孩子,再用另一只手也将她圈进怀中。
可世上并无若是。
谢知仪应是恨极了他,才一回都不愿来他梦中。
金玉碰撞的清脆叮当声唤回思绪,闻清许抬手捏了捏女儿肉嘟嘟的脸颊,“走罢,爹带你出门转转。”
玉面的小人儿眨巴眨巴眼,头一扭将涎水蹭在男人宽阔肩头,玄色衣料被蹭上些亮晶晶的水痕。
闻清许从前是最好洁净的,别说涎水,就是沾上灰尘他都得再换一身衣裳。
但实在是没法洁净,起初他还会换,但半天就能被她弄脏三四回,有时是涎水,有时是奶渍,有时是她小手上摸的不知道什么脏物,闻清许便是再爱洁净也懒得折腾了。
动作自然地取了手帕给她擦嘴。
屋内炭火烧得旺因此还有些热,但是外头却是寒风呼啸,出门还是要给这小家伙再穿得厚些。
将短手短脚的小人放在床榻上,闻清许换了个绸缎夹棉襁褓将她紧紧裹住,他五指生得极长,四指便能夹住她胖乎乎圆墩墩的两只手腕固定在身前。
被束住双手,这小人便又开始咿咿呀呀地蹬脚。
闻清许瞧着她这惹人爱的圆脸圆眼睛,忽然道:“叫阿圆可好?横竖都像个小圆墩子,叫阿圆正好。”
两手抄起被他包得紧紧的阿圆,闻清许又将嵌了珠玉的虎头帽扣在她小小的脑瓜上,“阿圆,阿圆。”
阿圆还不懂自己叫阿圆,见面前形状好看的男人高兴,便本能也笑起来,亮晶晶的小嘴咧开,露出上下光秃秃的小牙板。
“爹爹带阿圆出门瞧瞧。”
闻清许找了个关亡婆,据说能与逝者沟通,传达两边心绪,他知晓这些不可信,也知晓就算她真有这般本领,或许也招不来谢知仪亡魂。
若是人死后真有灵,谢知仪不提刀过来砍他已是宽宏大量。
但他就是想试试。
仿佛已然看见那温婉坚毅的女子提了把长剑缓步走近,闻清许情不自禁勾唇,却倏尔想起什么敛了唇角弧度。
若是真的招来谢知仪,他又能说些什么?
说他悔不当初,说他知晓错了,说他们的女儿如今长得很好?
谢知仪怎会想听这些!
迟来的悔过毫无作用,甚至令人作呕。
他蚕食了谢知仪原本磅礴的生机,而这孩子消耗了她本就算不上康健的身体。
马车内暖箱烧着,闻清许却如坠冰窖般手足发冷,他犹如无头飞蝇般乱撞却找不见一丝一毫出路,他想做的,都是谢知仪最厌恶最抗拒的。
无力感将他拖至难以反抗的深渊,男人额间冷汗涔涔,薄唇紧抿着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闻清许熟练从腰间摸出把短刃,他苍白地冲怀中天真无邪的阿圆笑笑,“阿圆莫看。”
他甚至都未垂眸,便朝自己氅衣下紧绷的腿面狠狠划了一道。
尖锐刺痛瞬间传来,温热液体随即便争先恐后往外涌出,打湿裤面布料紧紧粘在身上。
痛感强烈到他有些耳鸣,但心底撕裂般求告无门的痛楚却大幅减轻。
阿圆被他稳妥抱着,她哪知晓自己的爹爹在做什么,蒲桃般大的黑亮眼瞳紧紧盯着那玉扣,想伸手够却被紧包着动弹不得,小帽更是捂得她又闷又不自在。
怀中小人“哇”一声哭起来。
闻清许这才勉强回神,他唇色更苍白,将短刃上血迹在裤面擦净收起后看了眼自己未曾沾染任何血色的右手,这才去拍她小小的后背。
“阿圆不哭,阿圆不哭,是不是尿了?”
说着他去探,发觉垫布手感轻盈依旧便知不是。
“饿了是不是?”
布料磨着伤口血肉的刺痛感被他忽略,闻清许又取了暗盒中备好的盛着热羊乳的银制乳瓶喂她。
只是刚凑到阿圆嘴边,她嚎啕大哭的嘴登时便闭上扭到一边,扭开了才又继续张嘴哭。
这孩子。
闻清许没办法,只能把她竖着抱起来,让她趴在自己肩头,张开时快赶上阿圆半个身体大的手轻轻拍着她后背。
“好了,好了,又是哪儿不高兴了?”
哭声依旧不止,刺得人头痛,像是有无数只蜂子在脑中乱撞,这若是旁人的孩子,他早掀了窗子远远丢出去,丢给钟无让他拿远些,可偏偏这是他自个作天作地换来的孩子。
认命般将阿圆举到面前,闻清许痛得冒汗,黑眸落在她圆呼的小脸上仔细观察究竟是怎得了。
只见虎头帽歪得快将她眼睛都盖住了。
抬手控住小帽往上挪了挪,新鲜凉气随着他动作涌进来,果然没那么闷热了,舒服不少的阿圆水汪汪的眼睛登时便不再往外淌泪。
耳边骤然恢复平静的男人这才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讨人厌的小帽挡了阿圆看爹爹是不是?”
阿圆听不懂,只含着未干的泪可怜巴巴地看他,闻清许只能又摸出帕子来给她擦眼泪。
闻清许终是到了关亡婆门前,他让钟苓抱着孩子在车里等着,自己则带着钟宣一道进去。
大多来请关亡婆都是女子,没有什么避讳,可单独在小屋里做法,但这回来的是个男子,于是只能在院中架起幕帐。
等在院中的婆子身着褐色粗布夹袄,腰间系了个白布带,见他进来,朝掀起一角的青布帘子伸手,恭敬道:“贵人请。”
“你守在这儿。”
闻清许吩咐一句,便抬脚进去。
青布帘子后头,一盏菜油灯挑得极暗。
这婆子用手指从陶罐里挖出半凝固的羊脂,抹在灯芯旁,烟气便混着腥膻味盘旋而上。
“大人且看——”
她掀开神龛上绣着八卦的灰布,露出个彩漆剥落的木偶,脖颈处有道用红线缠了三圈的裂痕,底下压着张黄纸,墨迹晕染出"九天玄女"四个字,笔画歪斜得险些叫人辨认不出。
闻清许不动声色打量四周,自他进来后一直有股难闻的霉味。
“这是老婆子走阴的凭依,”她忽然咳嗽了声,又紧接着开口,“夫人若肯来,必附在此物上说话。”
站立时仍能感受到腿上伤口刺痛,闻清许盯着那木偶,忽然有些忐忑。
谢知仪会来么。
只见这婆子猛地灌下口酒,酒液顺着下巴往下滴淌,她突然开始用吴语尖声唱,“黄泉路冷哟——娘子慢慢行哟——”
她猛地转过身,手上铜铃摇得叮啷作响,比阿圆的哭声不知刺耳多少。
“应了!娘子应了!”
闻清许紧盯着那能传出谢知仪声音的木偶,他手心都浸出湿意。
陈旧木偶嘴部不知什么机关响动,竟是一下张开了嘴。
不似活人的低哑声音响起。
“为何要叫我死也死不安生!”
一声怒斥,像极了谢知仪发怒的语气,闻清许眸中审视登时便化作乌有,他无措到极致,喉间发紧得说不出话。
“知仪。”他哑了声音,眼圈登时便红了。
那声音又呜咽起来,原本还有些谢知仪的影子,这下彻底不像了,谢知仪不会在他面前这样呜咽着哭,更不会用哭腔说,“你知不知晓我有多痛!”
闻清许面色冷下来,眸中情绪完全褪去了,他瞥见那婆子衣袖下细得几乎难以捕捉的棉线,直直连进放着木偶的供桌下。
识破她伎俩后男人再也呆不住,转身便出了这闷得要命的青帐。
闻清许对守在不远处的钟宣撂下句,“给她结钱。”
便大步离去了。
他真蠢,竟能被这样的骗术唬住。
阿圆在钟苓怀中睡着了,小扇般的睫毛便更明显,心中烦躁感被她安抚住,闻清许将她从钟苓手里接过来,神情又柔和下来。
待钟苓下了马车,他才轻轻出声,“你娘才不是这种性子,假货如何也做不了真。”
是他犯蠢,除夕过来看了这么一出漏洞百出的戏码。
赶回闻府时已然是日薄西山之时,阿圆只睡了一会就醒了,在马车里被闻清许逗得咯咯笑,她笑起来两只短手还要挥舞着,带着虎头帽更是可爱得紧。
年假本身就短,还要进宫赴宴。
上回赴宴还是同谢知仪一起,闻清许又是一夜无眠,此时静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可脑中全是去年同谢知仪一道赴宴的场景。
他明知道她脸皮薄,却仍强拉着她进宫赴宴。
一遍一遍近乎自虐似的回忆,直到那抹带着面纱的身影都变得模糊,男人才睁开因着干涩而泛红的黑眸。
宫宴没什么有趣。
不如早早结束还能回府喂阿圆喝羊乳。
进宫程序一如既往地繁琐,闻清许无视周围目光只径直跟着宫人往宴上走,却瞥见宫道尽头一抹月白身影。
眼熟到他只瞥一眼便当场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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