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春深

作者:碧瑶笙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71 章


      抗战胜利后上海的第一个秋天,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秋高气爽。

      海风裹挟着黄浦江的潮气与码头货轮的煤烟,黏腻地涂抹在外滩那些欧式建筑的穹顶上,陆定远没有回穆公馆,而是与其他的接收大员一样住在了华懋饭店的豪华套间。

      美式军便服的小领带一系,坐在会客室的沙发里翘起二郎腿,他便是市侩又精明的接收大员,张嘴是生意,闭嘴还是生意。

      接收工作还未正式开始,就已经有人带着雪茄洋酒、古玩字画来拜访他了。可他一律不收,好酒好茶招待一番,来送礼的那些经理、老板便又拎着东西回去了。

      但并不是他清廉,而是那些礼送错了地方。陆定远收下他们带来的物资清单,然后让他们带着礼单与合同去穆公馆。

      四太太看到自己的会客室每日络绎不绝,管家应接不暇,不禁有些生气。等着一位纱厂经理离开,进入会客室,里面的礼品已经堆满了整张会议桌。

      “你年纪也不小了,成天被一个小的使唤,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

      四太太坐在管家对面的沙发上,他是个英国人,习惯喝下午茶,早让下人给准备了。

      管家布朗先生从四太太初到上海时就跟在她身边了,没有他告诉四太太上海上流社会的世界,一个戏子永远不会知道苏州河的水有多深。

      可在穆公馆,没人把他当管家。如果陆定远不是手里有枪的陆军中将,而仅仅是一个在上海经营着一家小厂子的老板,那他叫布朗先生一声“继父”,四太太所有的朋友都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了。

      “他是你的儿子,我为他办事,不就是为你办事吗?”管家一口国语纯正至极,言语间,还带着英国绅士的体面和优雅。

      “可这也太不成话了,他日日在华懋饭店,跟他那个副官厮混,到让你在这里给他做苦力,最后钱还都进了他的口袋。”

      “带兵打仗,少爷是行家,做生意,还真得我们这些老的来。你重新出山,不也是为他赚钱嘛。”

      布朗先生抿了一口咖啡,吩咐下人叫下一位老板进来。

      四太太轻叹一口气,出了会客室便拨通了华懋饭店的电话,“请帮我接陆定远。”

      电话那头回复,“杨副官说,无论是谁,都要提前预约。”

      “那麻烦你帮我问一问,穆公馆的四太太想见自己的儿子一面,需要等到什么时候?”

      接电话的前台吓得三魂丢了五魄,致歉后立马接通了陆定远房间的电话。

      可电话的那一头仍然不是陆定远,而是沈初霁,她现在更多的时候是杨云澜,陆定远的副官兼秘书。

      “四太太,您好,将军现在在会客,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

      “他有时间跟别人说些可有可无的场面话,却没有时间回趟家,陪他的母亲吃顿饭。既如此,我也有笔生意要谈,我的管家的佣金该怎么算?穆公馆会客室堆的都是别人送给他的礼品,租用我的会客室也是需要费用的。”

      沈初霁听出了那话音里的不满,“四太太,您请稍等。”

      正巧会客室的一位经理谈完事情离开,沈初霁只听到了“十抽四的抽成”,她笑着送人离开,又回到陆定远身边,“你可真是黑心。”

      “你少说我,你这身行头就是用这些黑心钱买的。”

      沈初霁全身上下,连同衣橱里那些衣服,每一件都足够普通人家至少半个月的吃喝。

      “四太太打过电话来了。”

      陆定远连忙起身去应付,去之前,他交给沈初霁几份物资清单,是今天所有访客留下的,其中有许多是战略物资。

      陆定远周旋于各方,把接触到的仓库、工厂、医院、研究机构等详细的物资清单特别是涉及战略物资,包括钢材、药品、通讯器材,以及生产设备、关键技术资料的部分交给沈初霁进行筛选、分析和补充,形成分析报告,交给她的上级;而他利用“甄别留用人员”的职权获取日伪时期技术人员、管理人员以及秘密关押的犯人名单,在沈初霁出门看电影、与其他官员太太逛街喝咖啡的时候送了出去,安置了自己人,也营救了自己的同志。

      如果不是因为要与其他太太社交,沈初霁真想省下置办行头的钱换成根据地的枪炮子弹。

      黄浦江上飘雪的那一天,《敌伪资产接收处理办法》终于正式颁布。一纸公文落地时,偌大上海滩的敌产早已被瓜分殆尽。

      那些机器、仓库、码头,在“整顿纲纪”的喧嚷声中静悄悄地化作了私人保险箱里的金条,或汇丰银行某个记名账户上的一串数字。技术人员的忠诚在“甄别”中待价而沽,图纸与设备借着“报废”的名义星夜装船,不知驶向何方。只剩升斗小民攥着越摞越厚、却越来越贱的法币,在米店前排起长队,买不到明日果腹的粮。

      陆定远那点手段——以次充好、敲诈勒索、假意拍卖——放在这潭深水里,简直像个刚上岸的生瓜蛋子。真正的黑钱洗白、黑市交易、空手套白狼、左手倒右手,从前罗夕宸在幕后替他操盘,如今则全倚仗布朗先生运筹帷幄。否则,以他军人直来直去的思维和那点对上海生意场皮毛的见识,恐怕早就因“贪腐”被推出去做了整顿风纪的祭旗。

      窗外的雪落得急了,覆盖了一些痕迹,却掩不住这座城市的疲敝与贪婪。四太太知道他不会在上海久留,催他回家的电话打了一次又一次。陆定远也清楚,他只会打仗,在真正的浊流里,自己并非游刃有余的蛟龙。

      如今接收委员会既撤,正是金盆洗手、见好就收的时机。最后那些残羹冷炙就留给还在席面上的人争抢吧。

      他该回家了。

      沈初霁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妥当,穆公馆的司机也已经在楼下等着。

      陆定远却瘫坐在沙发上,十足一位吃干抹净,准备拍屁股走人的恶霸模样。

      “走吧,还想在这跟人聊生意呢?”

      “你们是不是很缺钱?”

      没头没尾一句话,沈初霁一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陆定远也没等她回答,就把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推到她面前。

      她疑惑地看着他,抽出文件袋里的东西查看。不看不知道,里面密密匝匝的股权凭证、地契、银行本票,还有几家外国洋行的匿名存款单。数月来流入穆公馆的礼品,通过布朗先生的手,在黑市、股市、汇市里反复冲刷、腾挪,最终洗练出的、一笔几乎无法追溯的巨额游资,如果全部套现,粗粗一算,其价值何止黄浦江边半条街。

      “你要我给谁?”

      “我就是给你当送财童子的,至于你要送给谁,我怎么知道?”

      可陆定远翘起二郎腿,右手托着脑袋,水汪汪的眼睛就那么看着沈初霁,分明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沈初霁鼻头一酸,正想代表自己的上级感谢他,可他却又像浑浑噩噩的纨绔一样,贱兮兮地补充了一句:“哦,对了,有个事我得坦白,我私心留了一部分。特蕾西娅来找过我,她说姐姐在花旗银行给我留了一个账户,”他顿了顿,罗夕宸温婉的面容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里面有不少金条,这一部分也在这个文件袋里,是给你的,不是给你们的。”

      她气得想给他一拳,“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什么你的我的,你们我们?”

      “你拿着那些钱,去激活春望,黄雀计划该收网了。”

      “我已经激活了。”

      陆定远猛然从沙发里直起身,脸上那点纨绔笑意瞬间扫空,眼神锐利如刀,“《红与黑》已经破译出来了?”

      “你在高志成身上花了多少心血,总要相信他的实力吧。破译的工作到现在毫无进展,我的上级指示我从你这突破,但我想你应该也不知道,就你那半吊子水平,告诉你你也不会懂,所以我不问。我是在会乐里见到了兰姨。”沈初霁扳回一城,挑着步子,坐在他跟前的茶几上,眼波流转,媚而不妖,“应该是昨天开始的,大别山下的春望楼,江浙一带一半的老鸨这几天都会去那买到自己心仪的雏妓。”

      “你又以我的名义发号施令?”

      “不用我借你的名义,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你的心腹就会把我的话当成你的意思。”沈初霁微微俯身,那张阳光下美的像画一样的脸,上半张是无辜的兔子,下半张便是狡猾的狐狸。

      “我的规矩,你清楚,就算是姐姐亲自去给他们送经费,也要进行身份验证。”

      “因为姐姐只是一个没受过任何训练的普通人,而我,百毒不侵。”

      她把她经历过的所有失去、迷茫、疼痛和折磨,轻描淡写地说成了一句“百毒不侵”,好似那些痛苦于她不过是检验信仰忠诚的烈火。

      她高傲地扬起头颅,像涅槃的凤凰。

      陆定远不恼,反而更喜欢她那样张扬危险,却又美的让人着迷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她。

      就算伤痕累累,但她还是如前世那般,从没有征服任何人,却天生让人崇拜。

      “我都是你的,我的当然是你的。”

      他放声而笑,将她揽入怀中,撞上她的唇,咬着,吮着,全然不顾楼下的司机等得如何焦急。

      ***

      并州城的雪不像上海,落到地上就化成了水。

      大片大片的雪从空中落下,星星点点,像陨落的星辰,碎片一般落在沈初霁的狐裘大衣的白毛领子上,越落越多,衬得她更像坠落凡尘的神女。

      陆定远牵着她的手,站在紧闭的陆家大门前,几次扣响门环,许久都无人来开。

      这是曾经的督军府,他最不想来这的地方。但他此行,是来安葬死人,铲除家贼的,不以陆家五少爷的身份住在这,名不正,言不顺。

      并川省的省政府自日寇投降,就迁回了并州城,省主席是曾经帮陆定远打理生意的王寿昌。陆定轩就任省主席后,找人把在家务农的他请回来重新做财政厅长,两个学经济出身的文人相见恨晚,王寿昌很快就被陆定轩说服。

      但并州城沦陷的时候,他绝不投降,在罗夕宸的安排下把省政府迁到了未沦陷的县城,几次搬迁,几次重建,从未叛国。

      也是他,在并州百姓高喊着“活捉汉奸陆定轩”,涌向督军府时,护住了府内几位督军遗孀,和陆定轩抛弃在那里的妻子和一双儿女。

      如今府内,人人噤若寒蝉,都蜷缩在了后院,根本不会想到还会有人来他们这个汉奸的家。

      沈初霁等得不耐烦,四下张望,院墙虽高,翻进去还是不成问题的。说干就干,她准备把身上碍事的大衣先脱了,却被陆定远把一拉住,“干什么?”

      “翻进去啊,一堆老人、女人、孩子,你还指望他们在后院听见你的敲门声给你开门?”

      “用得着你来吗?我来!”

      陆定远挽起自己的长衫,一段助跑,借着墙外一颗古树,便扒上了墙头,然后跳下去,为沈初霁开门。

      前院果真没人,最上边的积雪已经形成薄薄的一层冰层,没有一个脚印。

      一直走到后院,才看见了一条被清扫出来的小道。

      最先看见他们的,是忍冬。

      罗夕宸嘱咐她留在这,就是想着有一天他会回来,至少,他要回来把她的灵位摆在陆家的祠堂。

      “少爷,不,老爷。”

      忍冬已经盘起了妇人的发髻,她的丈夫是这座宅院唯一的护院。

      “姐姐都已经不在了,你怎么还不走?”

      “小姐给我留了足够的钱,让我住在咱们四房的院子,您回来,就不会冻着了,她还说您要是一个人回来,让我给您做顿热乎饭再走。”

      回忆像潮水般涌来,罗夕宸温暖了他所在的每一个地方,就连这个最冰冷的地方,她都为他暖化了。

      他本不想哭的,因为罗夕宸大概不会想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样子。可泪水早已夺眶而出,他只能背过身去,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胸前的那枚戒指,这才发现,那个位置早已空了。

      他究竟有多忙,忙到想她的时间都没有,可她却时时刻刻地在想着他。

      思念又加上了愧疚,无论再怎么深呼吸,都没办法让眼泪收回去了。泪水汹涌,他的心口一阵阵疼痛,肺部的呼吸也变得吃力。

      他哭到失声,连帮忙把行李送进来的人力车夫见了也不敢出声,怕高声一喊,院中那捂着心口痛哭的人就会立即倒下。

      沈初霁也不禁落泪,罗夕宸离开大别山之前,她连一句“保重”都没来得及说。

      也幸好有忍冬在,四房的院子是整个督军府最有人气的地方。

      一推开门,就能看见忍冬的丈夫在扶着自己的儿子学步。男人倒也忠厚老实,见来人气度不凡,猜是主人,便不好意思起来,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忍冬招呼他去把屋外的行李搬进来,他便退着出去搬行李。

      那孩子也不怕生,摇摇晃晃地向陆定远靠近。

      “这是你儿子?”他蹲下身去,碰到他的小手的那一刻,他才真的明白,罗翰宸说的小孩子“又香又软”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是小儿子,大儿子去上学了。本就是来给老爷看房子的,天冷了才搬到堂屋,也不敢多放些什么东西,等会我就给您收拾出来。”

      “辛苦你了,西屋生火了吗?”

      “一直有呢,多放些炭,不用多长时间就暖和了。”

      “那把小孩子留在这吧,等过几天那边烧热了再接回去。”两句话的时间,那小孩子就已经抓着陆定远的围巾玩起来了。

      “我是怕小孩子闹腾,扰了你们的清净。”

      “没关系的,我们不怕闹腾,就怕太安静。”

      那孩子“咯咯”地笑着,似乎很喜欢陆定远。

      沈初霁也笑着补充,“别嫌弃我们两个是从没带过孩子的生手就行。”

      她看着他低头逗弄孩子的侧影,那样专注而温和,与她记忆中那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在华懋饭店里虚与委蛇的陆定远判若两人。她心里某处微微一动,她真的很想与他也有这么一个未来。

      “怎么会,这孩子皮实的很,也不怕生,吃饱喝足了,怎么玩都行。”

      “那就好,”沈初霁接过忍冬丈夫搬进来的行李,“谢谢。”

      “那我去做饭,这几天养的鸡正肥,我这就去宰了炖上。”

      陆定远蹲在地上与那孩子玩起来,连身上帽子都要沈初霁帮他摘了挂在衣架上。

      她扫视一圈整个屋子,一尘不染,井然有序。她把最大的一件行李原封不动地锁进衣柜,然后把衣物一件件收拾妥当。

      ***

      陆定远回到并州城的消息第二天就登上了并州城的报纸,原本门可罗雀的督军府一时间车水马龙,前来拜访他的军政商界名人一波接这一波,让沈初霁有了一种他们还在上海华懋饭店的错觉。

      但陆定远只接待了一批人就不耐烦了,第三天便闭门谢客,只见了罗夕宸的父亲一个人。

      他的岳父在丹城山打了六年游击,重庆政府为了表彰他的功绩,授予他四等云麾勋章和忠勤勋章,准予他光荣退伍。

      年近七旬的罗老将军一见到他便老泪纵横。八年,他失去了自己最骄傲的女儿,罗翰宸好长时间没有消息,上次说在湖北,下次说是失踪,第三次又听说到了西南,其他的儿女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山里苦苦支撑,幸好他的两个小孙子在上海安然无恙,否则他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

      陆定远为他的岳父递上手帕,可刚止住哭泣,给罗夕宸上一柱香,便又忍不住哭起来。

      “人老了,眼窝子浅了,军长不要笑话。”

      “泰岳说什么呢,我是您的女婿,一天是,一辈子都是。我们打胜了,以后就都是好日子。”

      罗老将军哽咽着点头,“是,是,等翰宸和我的两个孙子回来了,以后就都是好日子。”

      “翰宸要回来了?”这样的消息,陆定远竟一点不知情,他去南京,戴笠也未曾透露过一点给他。

      “是啊,这小子还算争气,在西南打得不错,升了军长,现在仗打完了,重庆让他回来,做并川省绥靖公署的主任。本来警备司令是要给我的,我那点兵不剩多少了,索性一起交给他,让他兼着算了,重庆也同意了。我这把年纪,就只想含饴弄孙,等着大限将至,去找夕宸,我这个当爹的,对不住她啊。”

      “含饴弄孙好啊,含饴弄孙好,我母亲也总说,要是那个孩子能生下来就好了。”

      这种场合,沈初霁在里面不合适,她只在进去倒茶时听到一句罗翰宸要回来了,倒茶的手隐隐滞了一瞬。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412624/7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