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府登春

　　消息从知州府内传出，坊间各巷到处传来李净身死的喜讯，大快人心，百姓积压已久的怨气得到一时的倾泄，而期间亦有风声，说李净并非始作俑者，倒是与知州府有关。

　　更有甚者，街市流言当中渐渐传出了官府红印的铁证。百姓一夜之间纷纷倒戈，有勇之者竟堂而皇之开起了李净的追悼会。

　　前几日，吴祥远大肆压制流言，略有成效。而到了后一段时日，局势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满城风雨。

　　知州府。

　　“他李净天生克我！人死了都不让人安生！”吴祥远气急败坏，脸色铁青，他实在想不明白，“白大人，您为何要盖那官印呢！”

　　他到底顾及他是白朗的儿子，动怒也极力控制着语气的轻重。

　　白无秦浅浅扫他一眼，道：“吴知州性急，不通怀柔之策，李怀安视察新政之久，难免未保其手中是否藏有证据，杀人事小，把柄流露出去才为大。”

　　“我帮他，只为套出她手中事关新政的证据。”

　　他语气轻浅，没什么情绪。

　　吴祥远听罢，附着身子，又道：“这怀柔之策，对那李净可行得通？”

　　白无秦忽然笑了一声，极为飘渺，又像是自嘲，他抬眸，道：“我与他，早些年交情不浅。”

　　吴祥远心中一阵窃喜，若是当真得了那证据的下落，人又死了，岂不皆大欢喜？至于流言，那虚无缥缈之物传着传着，便没有人会在意了。

　　“成了？”吴祥远问。

　　白无秦缄默。

　　没成。

　　或许，那日，他若回应了李净，便可大功告成。他大可先稳住人，在李净面前作出一副不忘初心，信誓旦旦的模样，假意同他和好如初。理智告诉他，为了达到目的，他应该这样做。

　　但结果总是不尽人意。

　　早就变了，面目全非。

　　吴祥远见他许久不语，就知晓没成，交情不浅，他不禁疑惑，这二位，当真是朋友么？

　　“这人都死了，证据又会去哪儿？”吴祥远暗叹道，“奇怪的是，怎么不见他另外两位手下？”

　　吴祥远说罢，想起总是跟在李净身边的那个模样俊朗的下属，这时，耳边传来白无秦的声音：

　　“谁说他死了？”

　　吴祥远诧异：“没死？”

　　怎么可能？虽然尸首面部难以辨认，但仵作验出的结果确是李净无疑，如今倒好，人若是没死成，还白白搭上他的名誉。

　　他心中阴怨渐生，而正当此时，一道更为冰冷，狠戾的声音从后袭来，带着决绝，玉石俱焚的意味：

　　“他既想死，那我便成全他。”

　　……

　　上京，皇城。

　　宫内，各殿宇间大道对称而布，朱墙高立，秋日已去，早冬而至，去年春日探出的那一枝海棠犹在，而今不过却是枯藤一条。

　　圣上的生母，端宁太后，最喜海棠，每至春日，慈宁宫的御花园满簇满簇的海棠花，开得娇艳，海棠花瓣易落，风稍起，便拂得满堂皆是。

　　皇帝看那几棵光秃秃的树，一脸惆怅：“也不知，这些海棠能不能撑过隆冬？”

　　柳砚跟在他身后，亦顺着皇帝的目光看了过去，他恭敬回道：“海棠性坚，明年春日，定能开得繁盛。”

　　“圣上，太后娘娘可还无恙？”

　　皇帝闻言，眸光黯淡：“一如既往，母后近几年身子频频不适，太医只说是忧思过度，需慢慢调理。”

　　二人正一同去往慈宁宫的路上，端宁太后害病已久，如今秋雨过后，天渐入寒凉，只怕会更难捱。

　　“太后娘娘洪福齐天，定会无恙的。”

　　皇帝脚步一顿，停下来，转身看着柳砚，他极为尊敬地唤了一声：“先生。”

　　柳砚不明所以，还是应道：“在。”

　　“先生的病可好了？”

　　柳砚指尖微滞，一脸镇定，躬身道：“承蒙圣上挂念，已无大碍。”

　　皇帝若有所思颔首，他回过身，接着往前走，柳砚抬眸看他的背影，君心难测，他现下只能默不作言。

　　半晌，身前人忽然开口：“看来，青州大夫的医术确比上京的精湛。”

　　柳净心一沉，忙跪下身，却被皇帝一手扶住，他道：“好了，先生，朕知晓你不喜新政，只是下次，别再骗朕。”

　　说完，皇帝冲柳砚一笑。

　　魏太祖善尊师孝道，性柔仁义，欺君之罪，此时在他这里轻轻带过，看向柳砚的眼神之中毫无责备之意，他依旧是那个听话懂事的新帝，对自己的老师有无限的尊重敬仰。

　　而此时，柳砚忽地觉得一阵心惊。

　　“谢圣上。”

　　二人进了慈宁宫，殿里一片浓郁的药草味，太后今日略有好转，此时在殿内候着他们，柳砚一进去便看见，太后依旧娴静端庄，她少时出生名门世家，礼仪教养极好，是京中贵门闺秀的典范。

　　此时，太后嘴角有浅淡的笑意，得体从容，只是脸色苍白。

　　柳砚行礼，道：“娘娘近日可还安好？”

　　端宁太后含笑：“无大碍，倒是许久没见柳大人了，雍儿的功课还要请柳大人指教一二。”

　　柳砚躬身，道：“娘娘言重了，此乃臣之本分。”

　　三人寒暄了会儿，良久，端宁太后蓦然止了声，她低首缄默，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缓缓抬起头，广袖大片大片金线绣的海棠花，艳丽张扬，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如纸。

　　岁月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留满了痕迹。

　　她看向柳砚，似乎欲言又止。

　　“你舅舅……”她顿了顿，斟酌一二，又改口道，“定安侯，他……”

　　皇帝在一旁，眼睫微颤。

　　柳砚默然，他知道太后想问什么，近来边境连连传来捷报，外敌暂不敢侵扰，家国大事，在圣上面前，在太后面前，总归不一样。

　　于是他道：“定安侯一切安好，边境一切安好。捷报在，定安军在。”

　　端宁太后怔然一瞬，随即，她眸中一滩死水蓦然澜动，眉头舒展，心中之情溢于言表：“好……好……”

　　柳砚抬眼似窥见了她眼中的浮光。

　　太后唇畔不再是那抹端庄娴淑的笑，她笑得欣慰，也只到后宫主对下臣战功赫赫的欣慰为止了。

　　柳砚垂眸不语，在他孩童之时，曾见过这位太后，那时她还不是如今显赫之地位，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京城卢家珍爱的幺女。

　　记忆中，她和舅舅有过来往，也曾在爹娘商议舅舅婚配的适龄女子中，听过卢家娘子的名讳，仅此而已，再无后文。

　　当年先帝驾崩之时，定安侯乍然现身于上京，这一事引来不少非议。事关皇家宗亲的秘事，柳砚不好参与其中，只言片语最好都不要有，如今定安侯功高权重，亦如此。

　　所有事最好点到为止。

　　柳砚静默着，没过多久便告退，离开了慈宁宫。

　　……

　　青州城郊。

　　此处杂草丛生，沿着小路是一片密林，官道修得宽敞，近来路上的车辙印和马蹄印少之又少，倒是各方小路留下深深浅浅的坑洼脚印。

　　密林深处，常有野兽出没，一路上大大小小隐蔽的洞穴，穴口被茂密枝叶遮掩住，偶有窸窸窣窣的杂音传来。

　　忽地，那某处一洞口旁的杂草猛然摇曳，声势惊起一片禽鸟扑棱飞出。

　　“各位，我们在这密林绕了足足两日两夜，依我看，这条路真走不出去！难道大家都要折在此处么？”

　　洞穴之中传来人声，似在争执。

　　又一男子的声音响起：“不从此处走，那你来说说，该往何处走？”

　　“这附近的小路皆被官府屠尽了，往他处，才真是死路一条！我且问你，这两日，我们一众人可是有遇到官府中人？没有。”

　　先发声那人又反驳道：“就算没遇到官兵，在这密林久久困着，未说出得了这青州城，人都要饿死在此！”

　　洞穴角落处坐着一粗布少年，手里捏了根木棍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稀泥，耳边还萦绕着他们的争吵声。

　　那团稀泥被他戳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洞，里面的泥水缓慢蓄满上来，乍看像块蜂窝煤。

　　前方争执声愈烈，此时，他身旁的老人用他粗粝的嗓音低声嘟囔了一句：“嗓门那般大，生怕官兵听不到……”

　　下一瞬，啪——一声，少年面前猝然飞来一巨物，扑进了那团稀泥里，连带着撞到了那花白老人。

　　“君子动口不动手！”倒地的那人一脸污泥，气急败坏道。

　　“俺又不是君子！”

　　少年侧挪了一步，伸手将那老人扶起来。老人佝偻着身躯，瘦的面黄，一身骨头快要散架了似的，他见有人扶自己，爽朗笑道：“小伙子，多谢啊。”

　　说罢，他又仔细端量了少年几眼，似是赞许点点头：“不错不错，小小年纪一身热血，想当年我像你这般大的年纪，还在家里浑浑噩噩，小少年，你也是进京告御状的？”

　　李净面上波澜不惊，这一众人中，近六成人是无法忍受新政，准备进京向天子进言，此举虽不知天高地厚，不过现下，青州官府里里外外沆瀣一气，他们也只有这个难于登天的办法。

　　这样的人一拨又一波，大大小小的野路踩踏了数百条。

　　新政以来，出入青州的关卡异常严苛，一开始仅仅是盘查，到了后面，官府直接放言，城外流寇匪多，不让百姓出城。秦二那日同她说，近月来，任有源源不断的百姓冒死也想要逃出青州。

　　于是，她拜托秦二，让她和小六乔装难民混入他们当中。此时，秦二正一言不发坐在她身旁。

　　那老人似乎还在等她的回应，李净看他一眼，摇摇头，道：“不是，我进京，是去找我兄长。”

　　“巧了不是，我是去投奔我儿子。”老人一想到自己的儿子，脸上的笑容洋溢着，“我尚有一长子，那可出息咯。”

　　李净会心一笑。

　　倒是一旁的秦二疑惑道：“大爷，你为何不让你儿子来接你呢？”

　　老人听罢，甚不认可摇着头：“我儿如今可在上京鼎鼎有名的世清书院，冬后来年便是春闱了，我一个不识字的乡下人，万万不可打搅他。”

　　“这样啊，确实，要以学业为重。”

　　前处的争执声仍存在，那满脸污泥的男子，正气势汹汹找人算账。

　　而这时，洞穴外，熟悉的人声传来。

　　“大……”探路回来的小六急匆匆赶来，累的气喘吁吁，他对李净喊道，“哥，那……外面有路！”

　　众人一阵静默。

　　李净从里走出来，朝小六所指方向望去——前路灌木丛生，云迷雾锁，一眼似看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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