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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北京--圣保罗（一）
3月10日，奥运备战队伍回到北京，男女队队员一共二十人，偌大场馆空空荡荡。
“入选十人名单的运动员将在北京参加集训，6月底将决定最终奥运名单人选。7月中下旬，队伍将前往圣保罗参加适应性训练。8月1日，正选队员前往里约，替补队员在圣保罗等待至资格赛开始。未入选的其他运动员，由各省队集中进行管理，听从各省队调配安排。”
这是在大名单公布之后，大家收到的另一条通知。
霎那间，奥运的压迫感骤然来袭。
在全锦赛期间，国家队全部更换训练器械为里约奥运同款器材。最后这几个月，他们要与新器械磨合，保证在奥运赛场呈现最佳的状态。
初春的北京乍暖还寒，集训开始第一周的周末，大风带着降温不期而至，不禁冻的林安华丽丽地感冒了。
祸不单行，新换的器械高低杠很弹，她的成套飞行动作多，弹性因素对她的技术影响很大。加之感冒导致体力弱，林安最近高低杠状态很不好。
一感冒，并且本身就有血糖低的毛病，她平衡木的训练也并不理想。顾凯和黄芸都对她近期的表现很不满。
一周里林安被骂的次数史无前例地多，季湘悄悄跟黄芸给她求情，被黄芸一句：“感冒就不训练不比赛了？”给顶回来了。
季湘则因为全锦赛体能消耗太大，第一周的状态也一般，很识相地没惹教练发火。
3月31日，女队回京正式集训的三周后，第一次队测举行。
队测前一天，林安跟季湘八卦。她关上宿舍门悄悄说：“我前几天听晴晴和蕊儿聊天，晴晴姐貌似奥运之后想退。她们的意思是奥运之前就把队长位置给你。”
季湘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我能不能申请不要？这也太看得起我了。不行不行真不行。”
“那怎么了，你这队内毫无疑问的领军人物啊，全能单项都断层，谁能不服你。”林安明摆着看戏，揶揄地说。
“当队长又不是靠比赛成绩的。我又不是晴晴姐，她能镇得住全队人，和所有人和平相处，对记者都能手拿把掐，我能管得住谁？”季湘连连摇头，“而且什么叫我是领军人物，你不也是吗？思捷呢？还有诺仪。沈诺仪那种沉稳大气的总可以吧！”
“你是真的不想要这个队长啊。”林安反坐在凳子上，“据说队长工资高1000块呢。”
“那可不是吗，这队长吃力不讨好。我每个月多1000块钱有什么用啊，糟心事不够我烦的。”
“那你得祈祷姚晴上正选咯。要是她没选上，我估计你至少得当奥运队伍的队长了。不过选诺仪也确实有可能，但我觉得沈诺仪是以前陆璃姐那个角色，她沉着冷静，给所有人当定海神针。”林安说，“说实话，我还挺想念陆璃姐的，如果她还在队里训练，我就能找人问问现在该怎么办了。”
季湘抬头看了她两眼，目光很深，但林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
“但我不是顾忆啊。”季湘想说的话没说出口，继续了刚刚那个话题，有点无奈道。
“你当然不是顾忆，”林安看着她笑起来，“你的定位得是叶卓然啊。”
“季湘，你的领导力和性格其实都很适合带领这个队伍，你要对自己有自信。”
·
“就是你前段时间乌鸦嘴。天天毒奶我是什么领军人物，这下好了，我全能前三都进不去，我领什么军啊。”季湘看着第一次队测的成绩单，怨念很重。
她第一次队测比得很不理想。跳高自三项虽然都没有失误，但发挥一般。平衡木掉了两次，比了个11分的超低分。再高的容错率也经不起这么砸，季湘的总成绩排在第四名。
全能前三位分别是段思捷、沈诺仪和姚晴。林安获得第五，安澜排名第六。莫、尹、乔、楚分列七到十位。
林安不想理她：“那能怪我吗？我自己都什么样了？”
林安比得也不好。其中包括了让人大跌眼镜的高低杠成绩。
高低杠大魔王林安在强项上折戟，没能获得第一。
尹蕾获得了本次高低杠的第一。
林安的连接断得多，并掏shapo和腾身屈特没有接上，腾身屈特和后面两个换杠动作也没连，最后那个两个E转接下法也没成。
不过这套七零八碎的成套竟然还有7.4的难度，虽然节奏散了质量一般，但段、季、姚几个人也没完美发挥，林安最终还是压在了后面几个7.3上面。
平衡木，她输给沈诺仪和楚莉，只拿了第三。
“哎呀，你们俩。”段思捷盘腿坐在沙发上，“就是一次队测嘛。”
“闭嘴吧，今天全场最开心的就是你，全能第一的朋友。”林安很郁闷。
“得意人不要安慰失意人，这是铁律，你别在我眼前碍眼。”林安说。
“喂，我明明是好心安慰你一下，怎么有人不识好歹？”段思捷装模作样地撇了撇嘴。
“这有镜子啊，照照你现在的那副嘴脸。你这一脸幸灾乐祸的笑，你这叫好心？”林安两根手指捏起段思捷的下巴，“都乐开花了！”
林安比季湘还懊恼。她喜怒不形于色，虽然看上去和平时无差，但攻击力非常强悍，逐渐无差别攻击。
季湘看出来了，默默退远了一点，以免一会开战波及自己。
段思捷不平衡地：“你这话说的，还不能让我开心一次？”
“行，看着你前两天一个人蹲角落哭那么惨，让你……唔。”林安被段思捷飞扑上来，惨绝人寰地按在了沙发上堵住了嘴。
段思捷恶狠狠地小声说警告：“说好不告诉任何人。”
林安推开她的手：“这就是你幸灾乐祸的报应！”
“什么？你前两天一个人蹲角落哭？”
季湘唯恐天下不乱。
她这声一下子把乔奕星和沈诺仪都喊来了。
果然吃瓜最容易吸引注意力。
“哎呀，我们思捷还会偷偷掉眼泪啊。”乔奕星闻着风过来，哥俩好似的拍了拍段思捷，“看不出来啊。”
段思捷恼羞成怒，把那只爪子掀开了。
队测前一周的周末晚上，林安到训练馆加练，准备走的时候看见训练馆外小花园的长凳上坐了个人。夜幕下黑影阴森森，吓了她一跳。
“谁？”对方没说话，林安壮着胆子走近，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思捷？你坐这儿干嘛？”
天太黑了，她凑近了之后才看见段思捷在哭。没有呜咽，没有抽泣，她一点声音都没出，只是默默地在掉眼泪。
林安看了看她，安静地坐在人身边。
她没有马上说话，等了许久，估计段思捷的情绪平复了一些才说：“说说吧，怎么了？”
“我没事。”段思捷抹了一把脸，努力平息呼吸，“我一个人坐会，你回去吧。”
“你看着可不像没事的样子，”林安笑了一声，“但不愿意说就算了。”
同是非常要强的人，林安明白段思捷的性格和心思。
因为不想在外人面前展示脆弱的一面，不想要别人的同情，也不想被看笑话，所以才偷偷躲起来发泄崩溃。
被撞破已经难堪，林安体贴也体面，不会刨根究底。
状态起伏，积年陈伤，总是练不好的动作和抠不好的细节，一层层叠加，终于把人推到了溃堤的极限。
林安没再多说别的，她们是同路人，没人能比她们更将心比心地感受痛楚。
“我不说话了，就陪你在这坐会。你要是还想哭，借个肩膀给你啊。”林安轻声说。
段思捷没有出声。
她把脸埋在掌心，又过了五分钟左右，她的抽泣声大了点，把头靠在了林安肩膀上。
林安就这样接住她，伸手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方便人更好地靠着。
这样的时刻，唯有她们彼此依靠。
“小安，”段思捷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响起，“谢谢你。”
林安到底还是讲义气，她在段思捷杀人似的目光里还是没说出别的话。重压之下情绪崩溃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事，大家心有灵犀地岔开了话题。
林安却叹了口气。
大家围着茶几聚在一起聊天，林安坐到沙发背面，刚刚怼段思捷的劲儿一下子就没了，有点无精打采。她看着手里那张成绩单和积分表，听着大家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天，把手里的纸反复折来折去。
折成飞机又拆开，最后揉得皱巴巴，折成了一只不太好看的小船。
如果连最擅长的高低杠她都没有把握拿第一，她对这个团队还有什么价值？那她还有什么胜算进入正选名单？
平衡木，平衡木也败给了和她针锋相对的竞争对手们。
她刚刚在全锦赛上拿了高低杠和平衡木两个第一，那股成功为自己证明的开心劲儿还没过去，就迅速被现实打了一巴掌。
她从来没想过，更换训练器材对自己的影响会有这么大。她没有办法将一切归结于外界因素。因为这不是第一次换器材训练，每逢大赛队里都会更换比赛使用的器械，而别人都能做得很好。
尹蕾是最有经验的老将，即便是换了器械，她的质量依然扎实，完成分甚至打上了9分。而没有那么多经验的年轻小将，比如连世锦赛都尚未参加过的段思捷和乔奕星，她们同样完成得很好，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器械干扰。
所以，一切只能是自己的问题。
林安闭上眼睛，心里堵得慌。她感冒没好全，头昏脑胀的，偷偷先溜回宿舍睡觉去了。
她刚收拾好躺上床，手机就响了。
来电人有些意外。
她们偶尔会短短地聊两句分享近况，大多数时候互不打扰。毕竟对方已经退役，学业压力也不轻，没必要总因为自己的事占用人家的时间。
话再说回来，对面可是个高冷人设，她们怀疑她其实有点社恐，因为她能聊文字绝不打电话。
“陆璃姐，还好吗？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啦？”林安声音柔和，尽力维持平常，却听起来有点无助。
对面有两声轻笑传出来。
“不是突然，林安。季湘跟我说你不太好，我问了你的近况和队测成绩，要不然我怎么知道的，我又没有千里眼。”陆璃还是如此坦诚直白，直入主题。
林安低头笑了笑，感慨陆璃的直率，也感动于季湘对她的体贴和善良。
她手指玩着手机挂绳，说了实话：“我和奥运新器械磨合得不好。明明之前已经很熟悉的成套却出了问题，练那么久比赛还是连接断得稀碎，平衡木也不好…唉，反正就是，我最近状态很差。”
“差到高低杠都不能拿第一了，平衡木也输给黑马小将了是吧。”陆璃清亮的声音顺着手机听筒流淌出来，“我说你啊，还是输得太少。”
“首先，你的高低杠，虽然你说你比得很差，但其实你还有7.4的难度。这个难度足够打赢大多数的国际顶尖高低杠选手，在队内你也压了季湘姚晴一头不是吗？你这次输给了尹蕾。但你要明白一点，你是年少有为的天才，能力优秀并且成绩出色，但尹蕾同样是被数次国际大赛检验过的名将。”
“你知道蕾蕾是什么样的高手吗？从我看到她进队的第一天起，她的高低杠几乎从不失误。参加过国内外大赛数次，无论是什么器械，她都有充足的经验与之相适应。她的动作质量和技术细节，在她此前或是之后，没人能够比她更好。”
“这个第一，是数年经验与积累堆叠而成的结果，你得承认她的优秀，这是天才抵不过的优势。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是有道理的。至于你的平衡木，也不算输得很多吧，季湘说你才比楚莉低0.1。赛场上，这种事情不是经常发生吗？”
陆璃语速不慢，略显毒舌地引导林安。
“所以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没有人是常胜将军，也没有人永远站在顶峰不被别人挤下去。你身处一个全员优秀的环境，被别人赢了就哭哭唧唧，那你是不是要改名叫林黛玉啊。挫败感是人生常态，从事竞技体育，你更要习惯。我曾经高低杠也输给蕾蕾和晴晴很多次，那又怎么样，我收获了体操生涯还算圆满的结果，现在还过着很好的人生？”
是啊，之前站在顶峰的那些人，谁没输过呢？
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
林安明白这个理，但是自己做到释怀，那是很难的事。她尝试着让自己放下，但总觉得一口郁气在心口悬着。
“可是我不想输啊。”林安小声道。
“小安，一次队测没有比别人分高，这不叫输。被别人打败之后从心理上彻底臣服，认为以后再也赢不回来，那才叫输。赢，是被现实和困难反复击倒，但最终还能找出解决办法迎难而上。硬着头皮攻克难关走到最后终点，那才是真正地赢了。”
陆璃在电话那头说着，语气轻声却坚定。
这是她从事体操事业十几年来，经历过太多波折后揣摩出来的经验。直到她退役的时候，她才真正地体悟到这些感念，其中酸楚，也只有她自己知晓。
下一批运动员里，她最喜欢也最看好林安，所以私下里的帮助也多些。林安这个孩子，比起同龄人而言，足够坚韧刚强，足够认知清醒，能够处理好自己的情绪。
但她毕竟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是个刚刚迈入国际比赛门槛、出道即意气风发的年轻运动员。在职业运动员这条路上，她仍旧需要引导和历练。
她不想输。她的要强，她的失落，其实都理所应当。
于是陆璃听见林安的声音。
“可是姐，我该怎么办啊？”
伪装的坚强是一层薄纱，她的害怕与无助和曾经12年奥运前受伤的自己一般无二。
不过，陆璃想，兴许林安会比她幸运很多。
陆璃一点都不委婉：“告诉你一招。与其你现在难过得要命，不如收拾心情去给自己找点事做。胡思乱想的根本原因是你太闲。我建议你去找蕾蕾问问她是怎么适应器械的，问你们组的姚晴也行。然后找时间多练。练不好那就加练呗，比平时多十套，多二十套。器械磨合都是熟能生巧，和它相处多了自然就习惯了。”
陆璃和林安，两个周期高低杠的王牌选手，隔着电话，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交流着面对困难与迎接未来的方法。
这是前后辈关于经验的交谈，是上一代天之骄子对新生代天才少女的希冀和嘱托，是使命的传承与交接。
但也只是单纯的，姐姐对妹妹的帮助。
队测后第三天是个星期日，下午本来是体操队的休息日。进入奥运备战期后，他们每周只有这半天休息，大多数人会选择养精蓄锐或者进行理疗。林安本来以为训练馆这个时候只会有她一个人的。结果还没练多久，大门处传来动静，凉风灌进来，她打了个激灵。
她感冒还没好，怕加重病情，赶紧套上外套。
“哟，你在呢？”
“你怎么来了？”
那人进门的一瞬间，于辰和林安同时发问。
林安看见于辰背着训练的包，明显也是来加练的。
于辰眼睛亮亮的，一下子变得非常开心。他声音明朗：“我啊，这个单杠太弹了，我适应不了，过来练一会。”
林安一听就乐了：“我也是。咱俩一个问题。高低杠弹得太离谱，我有很多动作要重新和杠子磨合。”
“你不是感冒吗，这么辛苦没关系吗？”于辰问。
林安摇了摇头：“感冒而已，最近已经好很多了，而且不能因为生病了就不训练了。我最近状态不太好，所以没办法，只能多练练。”她拍了拍手里的镁粉，一脸无奈。
于辰挑挑眉，有点意外她这么坦然承认自己最近状态不好。不过想来也是，强者从来不会羞于承认自己短暂的低谷，因为他们有足够的底气和自信，还能够再回到顶峰。
他在心里默默又为林安加了一笔浓墨重彩的欣赏。
“没事的，慢慢来嘛。”于辰安慰她。
“慢？慢不了，我没时间咯。”林安站在杠子下打杠，镁粉飞扬。午后的阳光混合着尘埃，模糊了她美丽动人的面庞，却平添一丝神性。
于辰看得愣住。
“什么？你说什么？”他才意识到错过了对方的话。
“我说我没时间了。”林安放下镁粉喷壶，“我们的选拔方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第一次队测比得不好，要是不在后面三次里面拿到更高的积分，我就要没机会了。我们可是天天为了积分焦头烂额的。不过好在前段时间陆璃姐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也去和尹蕾姐取了经，这次我尝试用她们的经验练一练，兴许能够好一点。”
于辰点点头：“你很厉害。”
林安摇头：“别夸我啦，有什么厉害的呢。”
“经历了失败，然后发现问题并且积极去找解决方案，这已经很厉害了吧。毕竟不是谁都能直面失败并且迅速振作、主动面对的。”
林安笑了：“是陆璃姐告诉我这么做的。她是我的偶像，这次很幸运，有偶像引路。如果不是她，我做不到这点。”
看她终于有点笑影于辰也笑起来，随后他突然问。
“你觉得你有把握上正选吗？”
林安脸上的笑容变得有点无奈：“大名单选拔的积分我是第三，如果按之前的状态来说我觉得没问题。但最近不太好，第一次队测之后积分也不高。高低杠出问题让我比较慌，我拿分全靠它。所以时间对我很关键，我必须要在第二次队测之前捡回来我高低杠和平衡木的状态。其他的项目也必须跟进。”
“高低杠是我唯一的无法被替代的优势，我除了努力，没办法了。”
她声音很轻，因为对自己没有了从前那样足够的底气。
“林安，别太看远处，先关注眼前的吧。一步一步地做，等到有一天你一抬头，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正选和名单都是未来的事，做好你成套的每个动作才是第一步。无论是你强项的技术还是你对于心态的调整，我都认为你是女队最优秀的运动员。”
于辰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落在林安心里。
“我觉得现在的你已经很棒了，别焦虑，也别让自己太累了。”
于辰清朗的声线在耳边响起，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林安这才意识到，其实她内心深处在渴求一份认可与鼓励。
而这份救命稻草一样的支持来自于面前这个人，恰到好处。
“我们把每一个成套都做好，然后一起去奥运吧，好不好？”
林安侧头望他。于辰坐在阳光下，轮廓柔和，笑容温暖。
林安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于是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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