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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谋
一场春雨过后,盛京的草木愈发青翠,晶莹的露珠倒映着新芽,压在枝头,太阳初升时一阵温暖的晨风掠过,露珠倏然坠地,溅起碎金般的光芒。
雨后屋内湿润,即使门户大开,迎接一轮艳阳,总还是觉得不爽利。
戚惜很快要从书院返回家中,戚夫人吩咐她屋里的下人将房里的书搬到院子里晒。一卷卷书页摊开放在风凉处,铺满了几张长桌,院子里的书香气愈发浓厚,江焕闻着熟悉的味儿散步走了过来。
屋里仍有下人往外搬书,江焕看到这藏书数量委实震惊,立在戚惜的房门前喃喃:“她这小小一间房居然能装下这么多文墨。”
她屋里的下人道:“这还只是一部分藏书呢,二小姐亲笔写的文章是不让人碰的。”
江焕来了兴趣,不知戚惜会写些什么,说不定能找到她与百里珩的蛛丝马迹。她走入戚惜的卧房,映入眼帘的是前厅一张两臂长的书桌,上面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
几本厚厚的书卷压在一叠宣纸上,江焕趁着屋内无人,将书卷挪开,掀开覆在最上头的一层,起初不过是些诗文,纵有“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則既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江焕也只觉得是四书五经的摘录。
直到层层之下,最后一张纸,江焕的指尖蓦然顿住。
“敷政术,守清勤。升显位,励相臣。”
字迹如行云流水、力透纸背,仿佛无数次的演练,下了极大的决心。
江焕的手微微颤抖,目光渐渐投向门外,几名匆忙的背影变得模糊,树上一声鸟雀惊啼,她悬在嗓子的心脏陡然下坠,晕晕沉沉,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
这句话出自武则天写给狄仁杰的《制袍字赐狄仁杰》。在契丹攻陷冀州后,狄仁杰曾调任魏州刺史。在任时,他安抚百姓、提振士气,巧使妙计使契丹不战而退,因此获得武则天紫袍题字的褒奖。
这句诗文表达的是对官员才能与品德并重的要求,对皇帝赏罚分明、知人善用的期望,以及治理国家、稳定政权的野心。不仅是武则天对狄仁杰个人的赞誉,更体现了她高超的“为官之道”和“御臣之术”。
江焕怔愣了片刻,将室内陈设望了望,惊觉此处不同于寻常女子闺阁的清雅秀丽,反倒透着一股肃穆规整。
若不是将满墙的书籍移了出去,恐怕这种不和谐的感觉更甚。再将先前戚惜的种种表现一一回忆,长久以来她因为自以为是而忽略的违和,让她突然心颤了一下,难道......难道......
自始至终都误会了戚惜?
不可能不可能,她一定是想岔了。江焕在屋内来回踱步,直到最后一箱书被抬出去,她才猛地停下,转过身,整面墙的书架已经彻底空了。她望着那面光秃秃的书架,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对戚惜的了解就像这书架一样空荡。
可是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
暮色四合,天边太阳的光芒随流云逐渐隐去,沉甸甸的天幕之下,江焕一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发呆。她不知在这儿静坐了多久,待到下人将戚惜的书一一收回房中,待到廊庑上点起了灯笼,她也未起身离开。
“猜猜我是谁?”江焕忽然眼前一黑,她回过神来,道:“还能有谁?我的好妹妹回来了。”
戚惜放下手,笑眯眯地坐到石桌旁,双手捧着脸细细地看着她:“阿姊,这几个月有没有想我?”
江焕眼中翻涌着复杂的神色:“当然想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不想你想谁?”
戚惜抬了抬眉:“不想我.......也可以想想别人啊。”
江焕唇边不自然地抿了抿:“你连阿姊都敢闹,是不是出去学坏了?”
戚惜未察觉异样,还以为阿姊在与她逗趣,赶忙道:“阿姊饶命,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她清朗的笑声如同鸟雀,头上的簪花在躲藏时微微摇曳,柔美的笑颜晃过江焕眼睛,让她的心情越发复杂。
江焕收回手,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戚惜原本脸上还挂着笑,一看她冷下脸,不知做错了什么,拉着她的衣角撒娇道:“阿姊,你怎么了?”
“你老实同我说,你与临安王爷,到哪一步了?”
戚惜眨眨眼睛:“什么到哪一步了?”
江焕直直看进戚惜眼底,那双眼睛清澈透亮,再往深处去,便是空无一物,让她颇感失望。
江焕勉强稳住内心的惊慌:“先前中秋灯会上,你与他有没有进展?”
戚惜仍旧不明所以,但提及中秋灯会,她突然想起百里珩让她先不要告诉阿姊自己想入仕的事,所以这半年来她一个字也没透露。她避开阿姊探究的目光,喃喃:“中秋灯会,我同王爷都在找你,什么进展不进展的。”
江焕直觉她有事瞒着,先前她怕戚惜害羞,一直不敢当面问她,现在是无论如何也得弄明白,她与百里珩究竟怎么回事。
“戚惜,你今年就十八了吧。”
戚惜垂下的眼睫一颤,立即抬头看向江焕:“阿姊问这个做什么?”
“你可有心仪的男子?”
戚惜突然站起身,眼中充斥着惊疑:“阿姊,我还没考虑这个。”
江焕不解道:“可是女子十七八岁该谈婚论嫁了,你阿姊我当年也是十七岁就嫁给谢央。惜儿,你莫怕,你只管和阿姊说,这些年有没有对男子动过心?”
戚惜怔然地看着阿姊,缓缓摇了摇头。
江焕不由提高了音调:“你是当真的?你和临安王什么都没发生?”
戚惜回过味来,蹙眉道:“阿姊,你误会了,我同王爷什么也没有。你以后莫要说这样的话了。”
“不可能。那王爷为何会随身带着你的荷包?难道不是你送给他的?”江焕抓住最后一丝稻草。
戚惜愣了一下:“荷包的事,是王爷误会了。那日我去送王爷离京,他误以为你不好出面,拖托我将荷包带给他表明心意。那荷包他以为是你送给他的,才会一直随身带着。”
百里珩如此看重那个荷包,竟然不是因为戚惜,而是因为她?江焕没来得及细究心底那丝异样的触动,只觉得脑子一翁,仿佛被人抽去了浑身力气,瘫坐在凳子上神情哭笑不得。
戚惜被她的神态吓到:“阿姊,你怎么了?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勤学苦读,从没想过情情爱爱,我想参加科考,以后能为长宁百姓做些实事。”她说着说着带出了哭腔:“王爷让我别告诉你,可是阿姊,我真的不想嫁人,我要是嫁人这些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江焕气得要吐血,她一路看着戚惜走来,居然对她的心思一点不知。
“是百里珩不让你说的?”
戚惜怯弱地点点头:“不过,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和王爷无关。”
江焕晕头转向,她以为自己穿书之后的剧情都在掌控之中,没想到男女主居然串谋,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将她背刺一刀。
江焕站起身,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她踉跄一步,戚惜赶紧起身扶她:“阿姊,你还好吗?”
江焕再也忍不住甩手将她推开,唇角微颤,怒道:“入朝为官?你一个女子入朝,不就相当于羊入虎口?那些男人间的勾心斗角、阴谋阳谋,能将你啃食得渣都不剩!你凭什么妄想能与他们制衡?戚惜,我为你安排的路你为什么不走?”
戚惜顿在她身后,眼眶红红,但执拗道:“阿姊为我安排的路,就是嫁做人妇,一辈子关在深宅大院之中吗?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就活该烂在肚子里?我也是人,我也有野心欲望!我想打破只有男子为官的格局,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长宁百姓安居乐业,何错之有?”
“书里黑白分明,世上人心难测。你以为你读过点书,会写些策论,就能成为一名好官? 这世上的读书人还少吗?长宁有变好吗?”江焕讽刺道。
戚惜眼中露出震惊:“阿姊,你怎么会这样想?世间不是一日变好的,需要经过一代一代人的努力,长宁建国一百五十年,比之先前已有巨大进步,这都是先贤的功劳。我也想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
“你想便能做到吗?你从小在爹娘和我的呵护下长大,朝廷的大官、盛京的贵族、书院的夫子哪个不是看在爹爹的面子上待你,爹总有一天会致仕,到时候你还能指望什么人?”
戚惜打断道:“阿姊,我就不能靠我自己吗?”
江焕咬牙深吸一口气:“纸上谈兵,你还当真了。”
她的语气明显带着失望,戚惜不知为何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心好像突然坠入了一个无底洞,语气稍弱道:“阿姊,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我不敢奢求你的支持,但求你……求你多给我一些时日,好吗?就让我去试一试。如若不然,我这辈子不会甘心的。”
江焕看她的眼神愈渐黯淡,戚惜还想说什么,就见她摇摇头嗤笑了一声,露出了一个极为陌生的神情,转身向卧房蹒跚走去,背影喃喃道:“假的。呵呵......都是假的......”
。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榴花盛极。因去年的野猎臣子受了惊扰,今年春日不再安排出行,而是在宫里置办了一场赏花会,邀请盛京王公贵族前来一聚。
江焕与戚惜也在其列。
马车载着盛装打扮的两人走在通往皇城的路上,江焕与戚惜自那日争吵,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此时坐在狭窄的马车上,也互相隔开距离,谁也不看谁。
戚惜侧坐在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看,眸色沉沉,不知在思索什么。江焕压着唇角坐在车厢最里面,在马车的晃动中,视线不由飘向戚惜。
戚惜似有感应一般,向后瞥了一眼,两人视线不经意间相撞,立即又错开方向。
一路上,两人未发一言。
江焕心中有气,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女主的感情线能凭空消失。她尽心尽力地照看戚惜,引导她与百里珩见面,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
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只希望百里珩那边不要再出岔子。
马车落座,宫里的侍人在门前恭候。
江焕与戚惜纷纷下车,就见另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宫门前,上头跳下来一个身着劲装、乌发高束,身姿矫健的男子。他回头看向两人,剑眉星目神采奕奕,颇具少年气,比之去年个头长高了不少。
就在他回头张望时,另一女子从车帘内探出头,也随着他的视线向后看。她身着淡绿色霓裳,头发用几只珠串挽起,脸上略施薄粉,衬得眉目温和,点缀的两只翡翠耳坠轻摇慢晃,也比先前看上去落落大方了许多。
“戚惜!”柳朝朝从马车上跳下来,向戚惜挥了挥手,又和柳不迟向江焕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戚夫人。”
戚惜见到好友眼睛一亮,上前与柳朝朝拉着手寒暄:“让我看看是哪位姑娘如此仙姿玉色。”
“哪有。”柳朝朝羞涩地抿了抿唇:“你今日也好看,不弱古今诗句所言的艳若桃李、秀色可餐。”她又看向江焕:“戚夫人更是天姿国色。”
“就你嘴甜。”几个女子呵呵一笑,柳不迟在一旁有些不耐烦,挑了一下眉道:“我们快进去吧,一会儿赏花宴就要开始了。”
侍人在前头引路,几人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穿过几道森严的内门,眼前渐渐开阔。不远处传来女子轻盈的笑声与若隐若现的花香,再前行几步,绿荫环绕,姹紫嫣红。
一条河道将御花园一分为二,一侧的展席上已有几位公子落座,侍人将柳不迟引去那头。
另一侧则聚集着诸位女子。
花园的观澜亭中,早有几名妙龄女子,拢着样式不一的烟纱霓裳,梳着繁复的流云发髻,手中美人扇掩去半张清秀面庞,露出一汪水盈盈的眼睛。
见他们前来,揣摩几眼,眼中隐隐划过警惕,起身向他们几人走来。
“这是哪家妹妹,生得如此可人?我在京中居然未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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