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穷途断陌路·肆
“程叔,现在要如何?”贺琅问道。
程萧仪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捏着眉心,直到把眉心捏红了,他才抬起头,说道:“他已然成了弃子,我们的戏都白唱了!”
程萧仪两步上前,焦急地喊道:“襄儿!速归!”
与此同时,程莠一把挣开穆洛衡的钳制,纵身跃了过去,林禹瞳孔一缩,徒然发狠,一刀纵斫,将朱襄的刀砍沉下了下去,旋即一个旋身至朱襄身后,一把箍住他的脖子,将长刀架在了他的颈项间!
朱襄的刀“当”的一声掉落在地。
“住手林禹!”程莠堪堪刹住了脚步,后怕地连退几步,直接喊破了音。
林禹拖着朱襄退到了悬崖边,沙石簌簌滚落而下,跌入万丈深渊,他苦笑着看着程莠道:“原来,你们一早就知道是我。”
程莠只觉胸口闷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得她快要窒息了:“林禹……”
“什么时候?”林禹语气平淡地问。
程莠不敢轻举妄动,颤着声道:“林禹,你别乱来……你把刀放下,你不能这么对他……”
“他是你的师弟啊,你忘了吗,是你教他练武,教他拿刀,带他下山,带他游历,你给他好吃的,给他好玩的,你……”
“够了!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林禹厉声打断了程莠的话,锋利的刀刃破开了那单薄的皮肉,鲜血顺着刀身就往下滴,瞬间染红了朱襄的衣襟。
林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绪,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
“除了秦子涣,只有你,碰过程莠的药。”说话的是贺琅,他冷冷地看着林禹道。
林禹愣了一瞬,随即便想通了前因后果,自嘲地笑道:“啊,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我逃过了一劫,原来从一开始,你们说的话,做的事,都是故意演给我看的,亏我还那么努力地想要伪装自己……十四师弟啊,你倒是真沉得住气,我记得你最不会说谎了,这一回竟是连我都骗过了。”
那一天,当他看到朱襄出现在后膳房时,他比谁都震惊,但他不敢掉以轻心,怕是陷阱,所以事后他找到朱襄旁敲侧击问他那个时候为什么去后膳房拿餐盘,一向老实本分,一紧张就会脸红的朱襄告诉他,他洗碗的时候不小心把餐盘弄混了,又恰巧碰上少阁主毒发,他怕少主责难,就想趁人多杂乱的时候偷偷把餐盘拿出来处理掉,还让他千万不要向秦怿告发他的过失……朱襄的神情是那样认真,言辞是那样恳切,他那时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这样拙劣到破绽百出的谎言他都相信了,他甚至生出了一种侥幸心理,不如就这样吧,将错就错,就让他这个小师弟当替罪羊好了,他只要拱一把火坐实了朱襄的罪名,让朱襄百口莫辩,他就能保全自己……他没少在程萧仪耳边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来混淆视听……可是,原来,都是他一厢情愿而已,他早已是瓮中之鳖。
朱襄艰难地开口道:“是吗?到底是我在骗你,还是你自己在骗你自己?”
朱襄一语中的,林禹觉得口中发苦:“是啊,我相信了,我甚至真的这样告诉自己,不是我,他们都看见了,你才是那个叛徒。”
所以,贺琅当初说的“引蛇出洞”,从一开始就是说给他听的啊。
“为什么?”程莠喉咙发苦,她明明早就知道结果,可她至始至终都不愿相信,面对时更是无法接受,“你害死了六师兄,你还打伤了五师兄,你现在还要伤十四师兄,你怎么忍心?他们,我们,都是你至亲手足!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你告诉我,林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莠……”林禹在程莠的控诉声里湿了眼眶,他的铁石心肠在程莠面前不堪一击,“你也知道是我。那天晚上,你和师父吵架也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吧,你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人,更不会自怨自艾,是我对不起你……”
程莠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看着林禹,声音比寒夜的风还刺骨:“是我把你逼上绝路的吗?当初你拿着画,本就没想过回雾山把画交给我爹,你故意找到秦子涣向他透露我的行踪,好借此跟着我们去千路岭,还想算计我们下地宫,那守藏人也是你唤醒的对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当她把一桩桩的罪状都一一揭露出来的时候,尽管他想象过无数次这样和她反目成仇的场面,他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坦然面对她的质问。
穆洛衡一直冷眼看着林禹,未置一词,林禹始终没看他的主子一眼,尽忠职守地做着他的弃子。
“地宫里有上头人想要的东西,他……”林禹垂下眸恍惚了一瞬,“他想借你们之手除了守藏人,他说,守藏人是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烂鬼,几十年前就该灰飞烟灭了,实在不该多留这么些年。”
穆洛衡的眼神越发阴冷,袖中箭悄然滑落掌心,被宽大的广袖尽数遮去。
程萧仪拄着驭德,撑着自己残破的身体,悲痛地看着自己养了十三年的乖巧徒儿,却不曾想是养虎为患:“禹儿,若你还有一点未泯的良知,听为师的话,放了你师弟,他是无辜的,留下画,你走,我就当,从未收过你这个徒弟。”
林禹像是被雷当头劈中,头皮发麻地脱口道:“您要将我逐出师门吗?!”
问完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他是疯了吗?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事情早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都是他咎由自取,他们肯饶过他一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恩赐了。
林禹一哂道:“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把画交与我呢?”
程萧仪沧桑了眉眼,像一个被岁月伤了好几度春秋的老人,他无力地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本想用你钓出你的主子,不曾想你的好主子城府够深,把我们都摆了一道。”
林禹苦笑着道:“是,今日我的任务就是玉石俱焚。”
“林禹!”程莠心急如焚地喝道。
林禹忽然道:“你以前都是唤我三哥的。”
程莠一愣,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会儿林禹还没有拜师,她便成天追着他喊三哥,生怕他拜到别的师叔的门下,把他当她爹的三徒弟喊。
程莠模糊了眼睛,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恨不起来他,十三年,陪她偷鸡摸狗的是他,做坏事帮她打掩护的是他,替她受罚的是他,就连把她从废墟里挖出来的还是他……往昔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他怎么就会是那个怙恶不悛的叛徒呢?
她一不小心红了眼眶,哽咽着道:“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明知故犯,戳我的脊梁骨,林禹,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林禹被她婆娑的泪眼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忽而尘封的心事挣脱了枷锁,把他的心胸撞了个支离破碎,他不敢,他不能,可是他还是要说,他要把自己的痴心妄想和盘托出,他道:“阿莠,你大概不知道,其实我喜欢了你好多年。我作恶多端,离经叛道,罪无可恕,但我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句,我从未想过害你,更未给你下过毒。”
穆洛衡听了他的话,深深皱起了眉,袖中箭绷在了弦上,对准了他的咽喉要害。
程莠噙着眼泪怒极反笑道:“是吗?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的不杀之恩?”
林禹道:“不,我……”
突然,异变遽生,朱襄趁林禹分神之际,猝然一掌拍在林禹的手肘上,既而一扭头,刀锋不可避免地在他脖子上豁开了一道皮肉外翻的口子,可他无动于衷,全然不顾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在林禹猝不及防的一瞬,抬手去夺他插在腰间的半截画卷,与此同时,将自己手里的半截画卷扔了出去。
然而那半截画卷还没来得及脱手就被林禹一把拽了回来,他猛地扼住朱襄的手腕向后一折,腕骨应声而裂,他死死地拖住朱襄,而后抱住他直接向悬崖下仰去!
不过弹指之间,众人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反应,林禹已经把朱襄一起拖下了悬崖!
程莠想都没想一把甩出腕上红绸,想要缠住朱襄的一条腿,林禹看着那赫然飞来的一抹艳红,在月光下灼灼耀眼,滚烫了他好些年月,映在他漠然无光的眼瞳中,如同星星之火,燎起了整片荒原,他赴以全力,抓住了她最后的温柔。
红绸猛地绷直,两个人的重量直接将程莠坠到了地上,她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地,红绸生拽着她直往崖下拖!
贺琅的心猛地一沉,率先反应过来,兔起鹘落之际他纵身一跃扑上前去一把捞起程莠而后朝旁侧一滚背部着地,让程莠砸在了他身上,这一翻滚,让情急之下本就没绕紧的红绸骤然脱手,她眼睁睁地看着红绸从她握紧的掌心里滑了出去,像一条逃之夭夭的游蛇一般窜下了崖畔。
她狼狈地从贺琅怀里挣出来,踉跄了一下没站起来,于是手脚并用地爬着去追那根没心没肺弃主人于不顾的红绸,沙石俱下,贺琅跌跌撞撞地一把搂住了她,把她按在了崖边。
他肝胆俱裂地道:“程莠!”
“不,不,不要!!!王八蛋!畜生!你怎么敢!!!他是你师弟啊!!!”
程莠声嘶力竭地喊道,愤然地一拳狠狠砸在地上,沙石磨砺在她的骨头上,嵌进她的血肉,血迹斑斑。
她急火攻心,一阵血气上涌,喉咙徒然被血腥味锈住,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程莠!”
“莠儿!”
“师姐!”
程萧仪一把丢下驭德,踉跄着朝程莠奔去,跪倒在她面前,不顾胸前撕裂的伤口,一把把他的女儿搂进了怀里,他的胳膊有力地圈着她,手颤抖着抚着她的背:“莠儿,莠儿……你想哭就哭出来吧,爹不说你,爹不说你了。”
这是程萧仪第一次让她哭,她憋了好些年的眼泪,本该肆无忌惮地在父亲的纵容里歇斯底里地发泄出来,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哭不出来了,她的心明明痛得像被人剜了无数刀,凌迟一般的苦楚在她的胸口炸开,她却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好疼,真的好疼……她像是回到了十年前芜崎山上的那一夜,疼得她撕心裂肺……
“爹……爹……救他,你快去救他……”程莠把脸埋在父亲沾满血腥味的怀里,说着没有意义又无力的话语。
“对不起莠儿……爹办不到,爹做不到了……”这一刻,他被迫褪去了一贯坚硬的盔甲,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威风凛凛的雾山阁主,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对女儿的要求束手无策的凡夫俗子。
疼啊,他又如何不疼,那也是他的徒弟,是他的孩子啊,可他更是他女儿眼里顶天立地的顶梁柱,他不能倒下,甚至不能表现出丁点脆弱,至少现在他还不认输……
那个性子温吞,寡言少语,永远默默无闻地照顾着众人的雾山阁主的十四弟子朱襄,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宁愿喉断气绝,也要孤注一掷拼上一拼,却仍是徒劳无功,无可奈何地结束了自己庸庸碌碌的一生。
师父交给他的任务,他终是没能完成,他还是同门眼中只会做饭的闷子,就连师父也答应他,等他跟完这一趟回了雾山就让他转调去伙房,可惜……此生无缘了。
贺琅愣愣地坐在地上,一身白衣满是泥垢,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了,他抬起手,想摸摸程莠的头,想抱一抱她,可是他还不能,他无力地垂下手,低下头看向她垂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手,他心中一动,用他那只干燥温热的掌,小心地捧起了她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一颤,随后寻求安慰似的紧紧地贴在了他的掌心。
穆洛衡看着在父亲怀里缩成一团的程莠,心里异样的闷痛感让他不解,陌生的情感困扰着他,他紧紧握住了袖中箭,好像冰冷的箭矢能让他从虚无缥缈中踏到实地一样。
默了一盏茶的工夫,程莠从程萧仪的怀里轻轻挣开,她直起腰身,看着风声呜呜而过的悬崖之畔,眼眸中汹涌的情感已经沉寂下来,只剩下一片荒芜,她把所有的苦痛愤恨统统打碎了混着血咽到了肚子里去,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狠心下了最后通牒: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五师兄!五师兄你怎么了?!醒醒五师兄!你别吓我五师兄!”
何炀终是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就要栽倒在地,被小七手足无措地揽到了怀里。
程莠把程萧仪从地上扶起来,贺琅和穆洛衡一左一右搀着这对狼狈的父女蹒跚着朝何炀疾步走去。
贺琅在何炀身侧半跪而下,先摸了摸他的颈动脉,又探向他的脉搏,拧着眉道:“得快些救治才行。”
程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沙哑着嗓子道:“下山,快下山,去找秦子涣,他一定能救!”
“爹,爹,你还撑得住吗?”程莠扶着程萧仪,脸色苍白地焦急道。
程萧仪缓了口气,看着小七艰难地把何炀背了起来,看着这个娇气的少年终于在重压下挺起了脊梁,他心下思绪万千,沉沉道了句:“没事,我们快走。”
所谓成长,就是要用单薄的血肉之躯,挣破那层层丝缚,铜墙铁壁的茧,要在痛苦中煎熬,要在头破血流中锻造出一副钢筋铁骨,不畏不退,破茧争锋。
被迫成长亦如是。
破之生,不破,则困死。
他们草草在血流成河的荆棘中接受了命运的审判,还没来得及抉择就被滔天的洪流卷着不得不硬着头皮踏上了一条风谲云涌的不归路,连老带少一去不复返,只盼着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