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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檀
七月十六，赵若云点了一百亲兵，外加十余名仆从杂役，备了五辆马车，载了孟羽书，魏远儿等人，浩浩荡荡的出了湘阳城东门，直往淝县方向而去。他们这次不是带兵奔袭，后面一段可以走运河水路，所以先向东去，等过了淮水就可以在浮港那边上船，沿着运河北上，也不过十来日就能进京。
孟羽书这次算是出远门，不过他也没什么正经仆从，仅有的一个张秋声，还被他给卖了。李郎中担心他和郑小七路上缺人使唤，就让小虎儿跟着一起，正好是进京，也能长长见识。小虎儿第一次跟着师叔祖出门，有点儿激动，坐在车上叽叽喳喳的，说这说那，一刻不停，孟羽书被他吵得耳朵疼，干脆把他赶了下去，让他到后面装行李的车上去跟云从观的厨子作伴了。
他这一走，车上顿时空出许多，孟羽书这次终于坐了一辆大马车，这车子可比当年押他南下的那辆‘囚车’好得多了，不仅有舒服的软座，还有个可以吃饭喝茶的小桌子。天气有点儿热，孟羽书把两边车窗的帘子都打开，探出头去，正好可以跟骑马走在外面的郑小七说话。
“哥，外边热，你上我车上来呗，我这儿泡了薄荷茶。”
“我不渴，你先自己喝罢。”
“怎的不太高兴？太阳晒的？我就说你那草帽戴了也不顶事，还是上车来吧，车上好坐，不挤。”
“你怎么就看出来我不高兴了？这段路不太平，有土匪出没，等过了这座山，我就上车。”
“哦...”
孟羽书还有点儿小失望，不过看周围的地形确实是个拦路打劫的好地方，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缩回了他的小脑袋，闷闷不乐的端坐在车里。
徐大坎看见了，便想着逗他，脚尖一点马镫往车边上靠了靠，就从另外一侧的车窗探头进来。
“哟，孟真人，俺老徐口渴啊，能赏一杯茶喝嘛？”
孟羽书一个不注意被老徐突然伸进来的胡子脸吓了一跳。
“哎呀！吓死人了！你怎么悄没声的就出来个大脑袋？想喝茶跟你们赵将军要去！”
“嘿！你这小子，这脸翻的比翻书快！怎么你小七哥就能上车喝茶，到俺老徐就不肯了呢？”
“你，你那能一样么？你那胡子拉碴的，看着跟个门神似得，我胆小...不经吓。”
外面有其他走在旁边的亲兵听见了就笑，说老徐你再不剃了胡子以后可真讨不到老婆啦！老徐就道那不行，没有了这胡子那还是俺徐大坎？
“哈哈哈哈...”
正嬉笑间，前面不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铮铮的伐木声，众人又往前走了一段，便看到路面上横七竖八的堆满了伐倒的木头，有几个民夫正拿着大斧头砍那路边的大杨树，一边挥汗如雨，一边还唱着山歌，什么‘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之类的，走在前面开路的亲兵见了马上提高了警惕，手扶在刀把，上前盘问，呵斥他们让路。
“喂！干什么的？速速让开！”
一个看似是这些民夫头目的人走了出来，说话也不是很客气。
“你们又是干什么的？小的们也是奉了上差在此伐木，你们也不要催，等这一片的木头都砍好了自然会运走给你们让路，现在么，还不成。”
“真是胆大包天！你可知后面车上是我们西南兵马大都督？”
“什么大都督？不认识，县官不如现管，我们拿的是淝县衙门的令牌，今日午时前要砍倒二十棵圆木才能交差呢，你们不要耽搁我们的活计，我们做的越慢，你们等的越久。”
“嘿，你们！...赵将军！”
“怎么了？吵什么？”
赵若云的马车在最前面，他一挑车帘便看到了前面这拦路的一幕，心中颇为不爽。这淝县他可不是第一次来了，常跟衙门打交道的民夫不至于连他的大名都没听说过。这个小县的衙门里水深他知道，可没想到这些蛀虫敢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如此明目张胆，倒教人怀疑是这些民夫故意的了。
赵若云也不等车夫把小木梯放好，身轻如燕的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两步就走到了前面。
“这些树好端端的，你们砍它做甚？”
为首的民夫看了看赵若云的衣着打扮，知道这肯定是个大官，态度即刻软了下来。
“这位大人，不是小的不让路，确实是上差压的紧，午时前必须干完，不然小的们下半年的劳役还要加倍呢！这些树本是前面十里亭驿站栽的，护着这官道一直到山下驿站门口。可十里亭的驿丞欠了城里枕边庐一大笔钱还不上了，那枕边庐的后台...咳咳，总之县里的差爷让我们来砍树抵债，活干不完，可是要受罚，大人您体谅体谅，我们也早点儿弄完，您早点儿过。”
“哦，竟有此事...”
“没错呢，大人。”
那民夫一脸表演过度的神色，明显是在扯谎，赵若云倒也没马上拆穿他。
“那跟后面说一声，就地休息。”
“是，将军！”
赵若云转过身，重新走到了自己的马车附近，却没有上车。
“老徐，你过来。”
他冲后面叫老徐，徐大坎听见了，连忙拨开挤在路上的人，催马上前，到了将军前面十步远规规矩矩的下马行礼，完全没了刚才嬉笑的神色。
“将军！属下在！”
赵若云从怀里摸出一块牌子，看上去好像还金闪闪的，有个令字，还有虎头，看也没看丢给徐大坎，低声嘱咐：“拿着我的虎头牌，从旁边树林子里悄悄穿过去，到山下面驿站里看看怎么回事。”
***
淮西转运使宋冬平一副颓废的样子，蜷缩在十里亭驿站的一个小客房内。
上个月他因为拖延定西军粮饷的事情刚被革了职，城里的官驿也住不得了，被发送到这城外的小驿站里来，等候上面发落。他当年也是进士出身，一朝落魄，境遇的落差之大让他一时无法适应，待在这里也不曾认真反省问题，终日里要么忿忿不平，要么浑浑噩噩，抑或借酒浇愁。
这一日也不例外，宋冬平一早便喝了小半斤的红米酒，晕晕乎乎的起不来床。半梦半醒之间，外面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人赶了大车进来，骡马的叫声和车夫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宋冬平被吵醒，醉眼朦胧的从门缝里往外面一看，便看见一个熟人。
淝县的张县丞，正在和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年轻商人说话。
“五公子的嘱咐，我自然是放在心上的...”
“能来得及就好，多花点儿运费事小，绝对不能让他们抓了实证。”
“这个自然...”
“绕远一点儿，也是要按时送到西北...等着用呢。”
两人说着话，渐行渐远，后面跟进来的大车还在源源不断的进来，把一车车的货物运到驿站的后院，跟车的伙计两人一组，卯着劲儿卸货，之后又用标着‘夏’字商号的大草席把一箱箱的货物盖了起来。乍一看就是普通商队运输的东西，也没什么异常。只是这看似普通的货物干什么要专门拉到这里来放着？难道城里的货栈爆仓了？
宋冬平本来就是做军需转运的，对这类事情有着天生的敏感。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些马车的车轮陷在泥里很深，显然装的是重货。淮西这边能有什么重货？今年的秋粮还没下来，即便是新出的稻谷水分大，也不至于这么重。
除非就是...镔铁？
自古以来，盐铁贸易都是朝廷专卖的，不许私人交易，虽然说遇到乱世的时候，朝廷可能顾不上那么多，私贩私售不可避免，但是数量也都不会特别大。毕竟镔铁这种用于打造兵器的重要物资价格不菲，这么大的量一般小商人也很难承担得起本钱。
可现在这小驿站后面存放的数量，啧啧，在宋冬平这种专业人士的判断下，都能顶得上西山铁矿半年的出产了！少说也有一万斤，足够打数千把御林军标配的柳叶长刀。
宋冬平倒吸一口凉气，酒也跟着醒了大半。
“这是...有人要卖国啊。”
***
徐大坎还没回来，民夫们倒是已经把路上的木头清差不多了。还没过午时，赵若云便让随行的厨子埋锅造饭，就地取材，从这些民夫那里顺了很多树枝木屑做燃料，倒也物尽其用。
孟羽书吃不下大锅煮的干饭，还好这次出来他们自己的厨子跟在身边，郑小七也事先让他准备了孟羽书常吃的几样食材，中午就借着人家的柴火下了点儿细面，用鸡蛋清炒剥好的河虾仁，嫩嫩的盖在汤面上，取个名字就叫“芙蓉如面柳如眉”。孟羽书热热的喝了一口面汤，因为汤底里有胡椒，忍不住还有点儿“对此如何不泪垂”的感觉，让他想起了鹿泽的老姜炖鱼。
云从观的厨子跟了孟羽书好几年了，除了孟羽书去楚国那阵子，基本上都是他在负责孟羽书的饮食，对孟羽书和郑小七的习惯也算是非常了解。所以中午这面端到车上来的时候也是泾渭分明，一个是龙泉产的细瓷的小碗，一个是西关窑的粗瓷大碗，因为蛋清都在孟羽书的碗里，郑小七的面条上面还额外多出来两个蛋黄，油汪汪的和几块肥腴的酱牛肉堆在一起，肚子饿的人见了还真的挺诱人的，只可惜孟羽书不是那种轻易会觉得饿的人，若不是被盯着，那一小碗他都吃不完。
郑小七嫌车里面热，就坐在马车门口，一只脚还搭在外面，呼噜呼噜的吃面，一碗面吃完，也不急着走，把碗往身边一搁，就坐在那儿看着孟羽书，提防他偷奸耍滑。
“小七哥，你再来点儿面？”
孟羽书吃完了面上的浇头，嗦干了碗里的汤，面条硬是吃不下去，他干巴巴的搅合了一会儿，又不敢偷偷拿去倒，只好陪着笑脸做出一副体贴入微的表情来，想把剩下的面推销出去。
“你自己吃完！”
“我吃不下了...哥你帮我吃呗，帮我吃一点儿，就一点儿。”
孟羽书脸皮一定比郑小七的鞋底还厚，巴巴的贴过来，一副软磨硬泡的架势。郑小七跟他斗智斗勇惯了，知道他如果不帮这小子吃几口这碗面肯定是会被赖掉，只好勉为其难的用筷子挑起几根帮他吃了。这碗不大，本来就没盛多少面，郑小七吃掉这几根以后其实也真的所剩无几。孟羽书见他的妙计再次得逞，这才乖乖的坐回去吃面，吃的比刚才香。
郑小七数落他：“什么毛病！”
孟羽书回嘴：“细嚼慢咽不是毛病，你狼吞虎咽才是毛病呢！”
郑小七没再跟他君子动口，直接动手，戒尺刚拿出来还没招呼在他的屁股上，方才还理直气壮的孟真人就审时度势的屈服了。
“我，是我的毛病！小七哥，别打！我，这不是，那什么‘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我怕你没吃饱，想省给你，哎哟！”
小虎儿听见他师叔祖这边在嚷，连忙端着个碗跑过来，看见是郑小七在教育师叔祖吃饭，便放下了心。乐呵呵的往旁边的树桩子上一坐，边看边吃起来，还比往常多吃了一碗。
看师叔祖挨打，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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