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后宫，信不信？无论皇位上坐着的是谁，生了如何一副尊容，后妃们大抵都还是那几个。”司圣泽稍顿片刻，待左肩的抽痛消退些许，稳着声调接着说道。

　　后宫虽不得干政，却总要与前朝相关。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臣子送来一朝后宫，真情又值几分？

　　霁月一时无言，良久才又挤出一句：“我以为屋里有了人，多少能添些烟火气。”

　　“傻姑娘，烟火气是要填进心里的。”司圣泽眸中现出几许落寞，他把右手从霁月头顶抽回，转而执起她的手，语速有些慢，因而每字每句都清晰非凡：“人都羡慕软玉在怀，温香盈齿……可天下美人何其多？能慷慨地广而赠之的心，必是支离破碎的。霁月，我不一样，我证明给你看我不一样，我什么东西都喜欢完完整整地给……”

　　霎时间，岁月仓皇一顾，逝水滚滚西流，一切恍若倒回到八年前，他小心又克制地问她“往后路遥日久，你愿不愿意做我最亲近的人”。

　　霁月忽然明白了冥界土生土长的生灵为何不愿体验轮回，并非仅仅因为凡人容颜易老、力量微薄，而是他们的感情被太过漫长的年岁稀释，难以承载短短数十载的一世里、老之将至的阴影前，人类对生命短暂的欢颜那声嘶力竭的捕捉与孤注一掷的渴求。

　　“司圣泽，我在冥界守的地方叫堕花洲，那里本是尘缘未了之魂的栖息地，但几百年来，却终日冷清至极。你瞧这世间恩爱夫妻、同道挚友，生时如何亲密，一上轮回路，情分便如蒲公英立于飒飒狂风，轻易四散，再难寻回。”霁月抿了抿唇，继而正色道：“遇见你之前，我从不信这世上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

　　“那么现在呢？”司圣泽凝视她，微微屏息。

　　“现在……我八年前就答过了。”霁月回握他的手，掌心越收越紧，紧得发疼：“等今生过了，记得在忘尘泉畔等我。”

　　……

　　司圣泽到襄行关时正值两军鏖战的关键时期，他在边关待了三个月，华军军心大振，局势明显向华朝倾斜。突厥见势不妙，鸣金收兵，暂且收回了侵略的铁蹄。

　　杨柳依依，已至惜别时。

　　窗外狂风横行，屋内孤灯如豆，霁月抱膝坐在床榻一角，有心打破沉默却没什么兴致开口。

　　司圣泽坐在木桌旁，正败家地拿他金贵的袍子擦拭着不知什么东西，半晌后，上下左右各自端详一番，才满意地坐回霁月身侧，把一个温热的物什塞进她掌心。

　　“什么东西？”霁月攥着拳没有打开，舍不得让司圣泽那点温度过快地消散在风里。

　　“此番随我一同前来的还有我在东宫时养的三千私兵，以后他们都归你管了。”司圣泽给她的是调用他们的兵符，东宫的老兵与霁月有些交情，她用起来会比用襄行关的兵更称手。

　　一时间，霁月只觉掌心的兵符烫得灼人，她顿了须臾，身子朝司圣泽偎了过去，说：“我原以为你会想让我随你回东留。”

　　“我是想，自从再得知你音讯，我无一刻不想。但你定然不愿，我又何必叫你两难？”司圣泽目光如笔，逐一勾勒过她五官轮廓，入木三分：“霁月，你说要做我的刀，那我来当你的鞘，做你想做的事，我必不会阻你，若是累了冷了，随时进鞘里避。”

　　霁月张了张口，却觉着不论说什么都太苍白，最终只哑声道了句：“谢谢你……”

　　“该我谢你才是，”司圣泽双眼放空，似在回忆着什么：“倘若不曾来襄行关一趟，我会一直被蒙在东留的浮华春梦里，边关百姓的流离四散或许只是奏折上的苍白文字，与言官口中轻飘飘的话语。经此一行，我才亲眼见到了‘朱门酒肉臭’与‘路有冻死骨’在同一时空里的天悬地隔。你在我鞭长莫及的荒芜之地一守便是七年，我真真切切承你的情，却不愿道谢显得生分，只好把昔日的东宫私兵交予你调遣，你虽不老不死，却会伤会痛，往后要多顾着自己才是。”

　　他喉结滚了两下，隐忍片刻，终难抵一时意乱，双臂把霁月紧紧拥入怀中，见她并无推拒之色，又把下巴缱绻地抵在了她脖颈间，在她耳畔轻声呢喃，气息灼烫欲焚：“你有没有听过一句矫情的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待边关平定，百姓安居，今日贫瘠的土地开出鲜花之时，便回家瞧瞧我吧……”

　　“……好。”

　　司圣泽踏上归程那日，霁月目送一行兵马远去，在春光里蓦地堕下两行清泪。两个月前，随行军医偷偷找了她一次，说陛下八年来日日宵衣旰食忙于国事，进食与休息都很不上心，体内已积下沉疴。

　　她望着襄行关硝烟仍未散尽的荒地，明白这次极有可能是空许约了。

　　此后，在霁月的帮助下，华军击溃以突厥为首的北境各大小部族用了两年，帮助百姓开垦荒地、安居立业又足足花上八年之久。

　　待襄行关生出第一株雏菊，霁月小心翼翼用巾帕包起，快马加鞭赶赴东留，在路上恰与东留到襄行关的传讯使相逢，从他口中得到了一个消息：

　　半月后新皇司明默将要登基，先皇司圣泽已于前日亥时驾崩……

　　霁月握缰绳的手倏地一松，而马儿由于惯性犹自向前飞驰，及至身子跌下马背，重重砸在路面上，霁月仍在恍神。

　　她蓦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把身体落地激起的茫茫尘雾晕染开惊心动魄的红。

　　霁月没有哭，干涩的双眼涌出平静的悲哀。这样的结局是她一早便料过的，只是她没想到竟这样巧，她晚了几个时辰，只晚了几个时辰。

　　司圣泽的命当真是很不好，岁数就像长了眼睛，堪堪止步于黎明的第一缕光之前，隔着一线距离执拗不肯跨过，好在……他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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