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侍女

　　元兴五年，新岁刚过，春寒料峭之际，柔然遣使入魏朝觐，圣上于雍翠宫排筵款待。宴上，柔然使者试探性传达柔然可汗想要同□□结为秦晋之好的冀愿。
　　近几年，北部柔然的势力渐渐崛起，处于西北方向的西夏国担心它会成为日后隐患，遂先下手为强，发兵进攻柔然。柔然不敌，派人向大魏求助。圣上本有联合柔然制衡西夏之意，便做了这个顺水人情，敕令姜朗率十万军支援柔然。西夏大败，撤走驻守在柔然边界的军队，退回本国内。柔然可汗感激大魏的援助，产生归附大魏的意向，愿遵从岁岁朝贡和拜谒的礼节。
　　为了巩固大魏与柔然间的同盟关系，增强柔然对大魏的亲附，以保大魏不再受西夏侵犯，联姻不失为一条良策。
　　缬英殿内，岑皇后正为女儿的百褶新裙绣制图样。这条裙子她拟备放在灵运的嫁妆里。虽然公主的陪嫁物品由六局二十四司负责，无需她劳心，但她还是想亲手为女儿做件衣裙，随着女儿一齐前往公主宅。
　　岑皇后一璧绣样一璧暗自伤感，一眨眼孩子便长大，再一眨眼就要出嫁了，真真是岁月不饶人。正想时，庆禾悄悄走进殿中，唤她一声。
　　“怎么了？”她头也不抬地问，手中的针在绣面间穿行。
　　庆禾道：“今日圣上在雍翠宫招待柔然使者。雍翠宫外的一名侍者过来告诉我……”
　　庆禾缄口不说了。
　　岑皇后微侧着头，轻挑蛾眉，一双秀目里含有笑意，调笑道：“哪个耳报神又同你讲了些闲事，哪里就值得跑来告诉我？”
　　庆禾面显为难之色，丹唇向上启，像是要说什么，终是没发出声音。
　　岑皇后见状，便道：“你说吧，我听着。”
　　庆禾的声音被阻塞在喉咙间，半晌，才突破喉咙，传入她耳中，“这件事和圣上有关。”
　　岑皇后怔了怔，手中的针仍不停止，询问：“和圣上有何关系？”
　　庆禾暗窥向她，见她面色未有起伏，方道：“柔然可汗希望能与大魏联姻。”
　　岑皇后手中的针稍顿了须臾，又如春风般徐徐穿透绣面。她没有抬首，低声问及：“圣上如何回应的？”
　　庆禾道：“圣上答应了。”岑皇后的心猛地一沉，失落还未似潮水涌来，庆禾措不及防的后半句话又令她惊愕不已。
　　“但他说，自己已有皇后，不能再娶柔然公主。不如从朝中寻一位身份尊贵的王臣来迎娶柔然公主。”
　　细小的雀跃滚过岑皇后的心头，但望及庆禾紧绷的脸庞，她的心又忍不住怔忡了起来。她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绣品，佯作肃静道：“后来呢？”
　　庆禾踌躇了片刻，方发出夹带呜咽的嗓音：“柔然使者不同意，一定要圣上娶他们的公主。如若不然，便是轻视他们，不重视两国间的联合。”
　　岑皇后静顿半晌，用极淡的口吻道：“为了国朝的安稳，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左右不过后宫中多了位妃子。圣上也该纳新妃了。”她轻轻吁叹一声，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她再度拿起案上的绣面，他也无可奈何。只便这样，就够了。
　　她这般想着，虽是眼中蒙上一层轻柔的水雾，却越发心安了起来。只未料到，真实的境况比她所想到的糟糕百倍。
　　雍翠宫内，柔然使者对着圣上和朝臣言道:“可汗诚意结附大魏，愿相携共御西夏，才提出联姻的计策。为了能够配上□□圣主的身份，不惜将柔然的珍宝，固伦嫡公主送来和亲。而圣主不仅不同意，还预备随意从国中挑选一人，让他代圣主来受此荣。圣主竟如此蔑视柔然？还是圣主未把两国缔交放在心上？”
　　面对柔然使者的这番诘问，圣上便知他们是有备而来，心下快速思索应对方法，脸上犹带着淡淡的笑意：“并非使者说的这般，国朝上下都十分看重柔然同大魏交好。实是朕已有皇后，怕委屈了公主，让她只做朕的妃子，故而出此良策。”
　　柔然使者嗤鼻一笑，道：“圣主还说没有蔑视柔然，怎会想到将柔然的嫡公主纳为妃子！嫡公主的母亲是阿若干王的女儿，是柔然一等一的美女，嫡公主的父王是柔然可汗，也是郁久闾氏的首领。公主自出生以来就备受国人敬仰，被国人视为柔然大地上最耀眼的珍宝。固硕嫡公主如此高贵的地位，圣主竟打算让她为妃？”
　　圣上促狭着眼睛，幽幽寒光从眼中射出，声音凛若寒冰：“你这是什么意思？”
　　柔然使者恭敬道：“我只是陈述事实，还请圣主莫要见怪。”
　　圣上略环过座席上肃穆静止的朝臣，面容松缓，道：“自然不会。”
　　柔然使者道：“我只是传达可汗的意思，固硕公主只可嫁给圣主，也只能以皇后的身份嫁入魏宫。其他的方式一律不行。”
　　圣上道：“可朕早已有皇后，按国朝的礼法，后宫内仅可有一位皇后。如果依从你们可汗的意思，反破坏了大魏的礼法，于大魏，于柔然皆有坏处。”
　　柔然使者满不在乎道：“这是你们中原的规矩，又不是柔然的规矩。我了解□□礼度森严，但我相信圣主一定会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话语刚落，柔然使者饮尽杯盏里的酒，含笑面对圣上。
　　宴罢，柔然使者回了驿馆。圣上留韩时平、刘文正、岑伯黎到极宁殿议事。
　　极宁殿内，袅袅幽香源源不断地从三足梅子青香炉内透出，升腾至半空中，形成细乳似的缥缈烟道，愈显殿中阒静。
　　圣上静静地凝视桌案上的奏疏，问道：“对于刚才宴上发生的事，你们有何看法？”
　　朝臣相互交眼。刘文正率先开口：“依臣拙见，为了争取柔然的支持，不致大魏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联姻确为最佳计策。”
　　圣上镇定道：“这个朕当然清楚。朕不是问这个。”
　　韩时平领会到圣上话中的含义，但未参悟透，遂道：“柔然公主乃是柔然可汗的爱女，圣上若把她纳到后宫中，可使柔然死心塌地地依附大魏。”
　　圣上叱道：“废话！朕又如何不知！你们难道听不出柔然使者话里的意思？他是希望柔然公主成为大魏的皇后，而不是嫔妃。这必然是柔然可汗的授意。”
　　岑伯黎道：“柔然虽然嘴上讲为了尽表归附大魏的诚意，才采取联姻的策略来巩固两国关系。实则却是利用这一策略将大魏逼到死角，他们只提供给陛下两个选择，要么同意他们的建议，迎固硕公主为后，维持表面的和睦；要么放弃与柔然的交好关系。”
　　刘文正道：“按理说，是柔然向大魏求助，欲依附大魏，不该会逼迫大魏，断了自己的后路。莫非……”他忖度少时，面色沉重，道：“西夏又暗中采取行动了？”
　　朝时平大惊道：“难道李合旂见大魏和柔然有联合的趋势，私下拉拢了柔然？要果真是这样，可如何是好！”
　　岑伯黎怅然道：“柔然使殿上倨傲，颇有轻慢大魏之意。陛下还要允诺他们的要求？”
　　韩时平道：“若不同意他们的要求，他们十有八九会背离大魏，转而去巴结西夏。柔然要是同西夏联手，从西部和北部挟击大魏，到时候就不妙了！圣上切不能因小失大！”
　　岑伯黎提高声调道：“何为小？何为大？韩相意为边防外交为大，国邦内务为小？如果听从柔然的要求，将他们的公主迎立为皇后，势必要废黜国朝皇后。皇后宽厚心慈，温良恭俭，并未犯下任何错误，怎能说废便废？这定会让天下人非议。古人曾说‘欲攘外者，心先安内’，若礼法制度被破坏，内部秩序不稳，祸乱自内生出，无须外界花费一兵一卒，只待时日，必然瓦解。圣上乃为寰内至尊，言谈举止皆为万民所仰。若圣上率先开此举，破高祖之制，难免不会引起百姓效仿。此方为因小失大！”
　　韩时平冷哼道：“你到底是为维护高祖之制，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要是依你之见，国破不破不重要，死守内里方为要务。便如三国魏晋时，你劝国君不管兵革外交事，一心整肃祖宗之法，只要跟着祖宗的指示走，任外敌再强大，也攻克不进本国内。这可真是良臣！要是因你之故使大魏陷入两难的境地，你可是第一大罪人！”
　　岑伯黎胀红了脸，梗着脖颈驳道：“你只因为害怕柔然和西夏联合共袭大魏，便一味顺从柔然的要求，这反让他们轻看，认为大魏急切需要拉拢柔然，因而越发夜郎自大，难保它以后不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即便归附大魏，也难受控制，极大可能会做出左右逢源，孤恩负德的事。你说，谁该是第一大罪人！”
　　韩时平愠怒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日后自有其他计策相应。也好过你，眼皮浅，徒有黔驴之计！”
　　眼看他们二人因为意见分歧将要争辩起来，圣上不轻不重地拍下桌，冷声道:“朕找你们过来，不是看你们吵架的！是让你们商讨出最佳的应对之策！”
　　他们二人方偃旗息鼓，不再争辩。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刘文正道：“臣有一条中和之策，既能满足柔然可汗的要求，又不至于太违背礼制。”
　　圣上问：“何计？”
　　刘文正道：“圣上可迎立柔然公主为后，又无须废后。”
　　圣上道：“你的意思是，后宫中有两位皇后？”
　　刘文正点首。
　　韩时平反对：“这怎么可以！一山容不得二虎，后位上怎能坐两个人？”
　　圣上不理睬他，继续询问刘文正:“皇后册宝该交由谁来执掌？”
　　刘文正道：“这便依圣上的决策了。”
　　圣上默顿不言，垂下眼，余光里尽是空旷的殿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