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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如夜雪舟
(一)
别苑的小厨灶成了我常去的地方。
在羽国制糖并没有在中原那么容易。且不论原料榨汁已是细碎不易,还需要以纱麻反复过滤,剔去杂质,最后在陶瓦罐中耐心熬煮。
好在冥医的病人中有一些手法娴熟的老妪,我跟着她们一点点学、慢慢尝试。
我本来就闲来无事,制糖成了我短时间内的目标,反而渐渐让我忘掉了写信的苦恼和对未来的迷茫。
往值班房后头的院子跑得多了,我逐渐开始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予儿和杏花君见我比之前更有活力,显得开心不少。
只在偶尔我主动提出要替忙碌的冥医大人查房看病患时,会引得杏花君大惊失色、连连劝说,并表示若我因此染上疫病、默苍离是不会放过他的。
我自然怜惜冥医大人,只好笑着作罢。
素糖熬好成型后,我又嫌它色泽不佳、减了许多食欲。既然是准备好好做给默苍离的,我便不想马虎。
无奈羽国正是细雪纷纷的冬日,并没有太多的可食用色素花草。
又一日与杏花君闲谈时,我向他打听哪里可以寻得到好看的茜草来染糖。
他也晓得我最近醉心于制糖,仔细回想了后推荐我往不远处的花鸟闹市去看看:“我自己是没去过啦!只是有时候听病人提起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哦。”
“闹市应该很好玩吧,”予儿闻言又有些兴奋,“到处看看应该总能找得到的。”
他们两人话刚出口,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尴尬地将目光聚焦到我身上,我知道他们在紧张什么。
从前,走出别苑的四合院子于我而言都很勉强了,更遑论是走到别苑以外、更热闹的地方。
于是我笑着应了:“好,我明日就去找找看。”
两人又惊又喜,予儿刚要说些什么,我又提前参透她的意思,赶紧打断她:“明日我只一个人去,你们不许跟着我。”
虽然近日我依旧体弱力乏,病情恢复的进度并不可观。但笼罩在我心头的、名为死的阴翳正在慢慢散去——在不死不生的边界跌宕过几千程,我正在慢慢活过来。
(二)
说干就干,我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收拾不了多少物件,轻装就出门准备去逛闹市。
今日没有雨雪,暖融融的日光铺了下来。行宫周围也算是稍繁华的地带,翔民们冬耕农忙,闹市里正好都在出摊干活的。
到处有果蔬花草的新鲜香味,偶尔还有几声啁啾鸟鸣,回头细细寻了,才看见几只笼中雀跃的小身影。
一路上人声喧嚣,叫卖声、吆喝声、招呼声充斥在我身侧。也有与我一样只是出来凑热闹的人,此刻端了小板凳就坐在堆有货物的小墙角曝背谈天——不论国事朝政多荒唐,羽国之民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
闹市应有尽有,我不消多时就挑到了鲜艳的染草。正好时日尚早,我一路上走走停停,顺便买了刚出炉的板栗糖糕、又去挑了货摊的簪花。慢悠悠地边吃边逛,一个人自得其乐,好不自然。
我一路从闹市的东侧逛到西侧,走尽了一整条街。尽头逐渐人声冷寂起来,重叠的林障间显出一个颇循古制的庵庙。
小山不高,我正还有气力登山,又生出些好奇的心,于是敛了心情干脆一步步踏上了前往庵寺的山道。
寺庙是黄墙红瓦的,山上还有些积雪未消,白茫茫的瑞雪映得古寺庙更侘寂。
原来我无意扰了出家人清修,只想随意看看,留了香火钱就走。却不曾想将要出寺时,一个灰衫的老尼姑出来相邀:“施主且慢,既有佛缘,为何急着走呢?”
我回首看她,师太面色悲悯,双手合十:“施主眉目清朗,有恕众生相。”
我失笑,不知道她对多少人说过这话。
在她看来我只是一个留下香火钱的安静香客,并不知道我其实满手血腥,是一个半生半死久矣、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但师太还在坚持,我这时又不好继续推脱、只好笑着应了:“叨扰了,请。”
她领着我一路去了更后头的禅堂,又要备斋茶。我委婉拒了斋饭,只准备吃一盏茶就走。
茶是寻常茶,师太悠悠坐下与我讲经:“众生因无明执念而自我作缚,饱受轮回苦。”
我摇头:“本自无缚,奈何无明又有欲,生了欲望才会自缚。”
“那施主身上的是哪种欲?”
不愧是观尽红尘的出家人,我道:“不是欲望,我身上的是业障。”
“业,即思心所,那施主身上的又是哪种思呢?”
她的意思是业障乃生于心之动机,若心为善,则为善业善果。
我不以为然,反驳道:“师太见我作茧捆缚,却不知你们亦有言——业果善不善,所作受决定。”
我知道她是好心劝我,但我向来不吃佛教这一套,对于经文什么的本来就头疼。她说我有佛缘,我恕众人,那谁来恕我呢?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她又双手合十,虔诚讲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茶水不好再下咽,我搁了杯盏,笑言道:“师太今日这是下定决心要渡了我?”
对于我这般言语冲撞的无礼香客,她却是宽恕得很:“非也。早便说了施主有佛缘,方才的一席论道讲经,又让老身想起几日前遇到的那位客人。漏尽明我,老身受教了。”
我闻言忽有所觉,猛然抬眸看她。绕进这场因果里,师太已经阖眼念经自净,我见不到她的双眸,却见到了一颗佛心。
“……”
我应该是落荒而逃,慌乱中择不到来时的路,就跌跌撞撞地又寻了一处下山的坡道。与庵寺离得远了,才慢慢透上一口气。
出家人这一席话直击人心。其实何尝是我作茧自缚,这世间不过是大大小小的樊笼,小到心中自建高墙,大到天地之间、也不过是一个名为天道的穹笼。
我觉得自己真是偏颇得很,前几日的萦怀和痛苦其实都不过是一片痴绝。我曾见尘寰、尝人事尝悲欢、大尝山河天色暖。
身为九算的我已经死去,作为渠伯玉的我才刚刚醒来。
最终我将袖中写的那些断章残信取出来,扯碎后散落在天地间。碎屑不消风吹,如蝴蝶一般纷纷扬扬降落如雪。
旧故事应会长出新的明天。
(三)
我要将予儿留在冥医杏花君这里,学些能傍身的技能,才好将来一个人去生活。
方才提了这一嘴,杏花君又紧张起来,忽然站起身来险些要掀翻桌子:“你该不会是——”
“放心,我不是要寻死。我准备动身回中原。”我按住他宽慰道。
“你要回中原?这又是为什么?”杏花君皱眉。
“嗯,我如今只是养病,身体恢复也差不多了。我总是要回中原去的。”
杏花君沉思了一瞬,“回中原,你不怕再遇上神蛊温皇那个疯子吗?”
“我好歹也是九算,这一次不会那么轻易被他抓住了。”
“但你的病情我还没完全处理好,你要是回中原……”
我早知他会拿病痛来堵我:“我也是医士,能照顾好自己。中原尚有万济医会,勉力支撑应不是问题。”
杏花君闻言,脑子一热就开始抹黑昔日同僚:“诶万济医会不行的,我告诉你啊,里面都是庸医。要我说啊,你还是待在羽国治病……”
杏花君还在絮絮叨叨吐槽,我自然知道他这是何意,有些哀叹地低眸看自己的手指:“…我和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说的再多也不如此中关窍来得更直接。
杏花君被我打断,沉默了片刻:“…唉,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晓得一些。”
我平静地点点头,“那你应该不知道,我最后背叛了他。”
“啊?怎么会……”他震惊地抬眼看我。
“我没有骗你。”我哀叹一声,“我在最应该站在他身边的时候,背叛了他。最后我以死酬志,也是为了逼他放弃那些谋划。”
“那些昔日反目、阴鸷算计,亦有我的一份。”
(四)
冥医揣着一小罐饴糖和一纸信笺在殿外徘徊了小片刻,又是拒了宫侍的通报,一番熟悉操作后、以好友的身份冲进去。
他一眼便先捕捉到默苍离手边那个小小的药瓶,一时间头热上脑,又骂了出来:“你那药还我!我告诉你啊,她要回中原了。”
默苍离抬眼便看见杏花君手中一个小巧的糖罐,良久只轻轻“嗯”一声。
“嗯什么嗯啊。”杏花君把糖罐和纸笺以不小的动静拍到他案前。
“这几日辛苦你了。”
杏花君正讶异默苍离如何搁了这几日、变得那么释然了:“嗯?你怎么回事?”
“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默苍离平静地说,“我应该还没有与你提过,她是如何落到这般境地的。”
“难道说……?”杏花君突然心下不安。
“她在中原杀身求仁、殉道明志,我亦是刺向她的利剑。”
杏花君闻言又震惊,这两人,彼此都说自己是将对方坠向深渊的推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信哪一边更好了。
“她素来不受摆布。已经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
一个觉得碰不到,一个觉得抓不住。杏花君哪里想得到两人的关系这般复杂——最终留下了一句“你好自为之吧”,随后决定让局内人自己去解决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
杏花君走远后,默苍离看了小罐里堆着的好几枚彩色饴糖,方方正正的,叫糯米纸细细裹了。
糖罐看着小,里头糖块的量倒是不少。囤得堆堆叠叠,好像她只是准备出趟远门,待到这些糖一块块被吃尽,她还会回来笑着说好久不见。
他又翻了翻压在糖罐下一纸半笺,在夜灯下展开这一薄薄短笺,其上只有寥寥一句话。
「钜子,如果目之所及,人事都已随风而去,我不抵抗,这便是错的吗?」
默苍离想反驳,他有千万万个说法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但如今夤夜寂静、案边无人,仅肘边有寒灯一盏,这暗含自恨的话语,让他一时间又只能默然。或许确实是时候该着手清算这场持续太久的爱恋了。
智者之间的爱恋,多半以争斗的形式存在。
智者强则强矣,爱的占比就会相对小——相比之下,他们能控制的人事愈多,便愈发觉得爱是不受操控,亦无逻辑可言。
寻常人之所谓的无常,如天时地利人运,纵是强如他,也不能尽在掌控,爱就在那个位置之上。
默苍离思绪万千间又想起昔日道域、秋夜扁舟的一场夜谈,她曾经说选你只因为你是你,若是败了,亦有你陪我。
有时候并非是要智者与谁争斗,有时候他们只是在和自己争斗,在和“我”争斗。
默苍离突然有一个冲动,什么无挂碍故、所相虚妄,什么应无所住——他统统都不信,他现今只想当面问问她:
“那逝水东去的所在,即使是与我一同,也不足以令你释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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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最近真是太高产了,这一章有好多隐藏彩蛋

马上庆贺双节了,预计写一篇现代pa番外(疑似写基金做实验猝死前最后幻想)。小伙伴也可以评论区点想看的番外哦(只写甜文)

(趁我还没被课题组抓回去赶紧多写几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