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她长安

　　计时香最后一星火光陨落，昭示本次粮铁会议结束。

　　众人如鸟兽散出齐鸣堂，学士们垂头丧气，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的沮丧劲儿，扭拧着脸，不敢多逗留半会儿。

　　学士们默认自己输了，周棣却不以为是。

　　此次会议，没有实质的输赢，因为琰帝没有做最终表态，无奖无罚。

　　琰帝在论战形式如此明朗的情况下，都没有表态，更说明周棣和连锦没有真正的赢；当朝对向外扩商肯定是抱有想法的，只是如周棣所说，商路不是不开，时机未到罢了。

　　但粗浅的人会觉得，皇上是被提上来的两件案子干扰了，所以不再关心会议结果。

　　所以他们私下里一致认为，是周棣和连锦这一方胜出。
　　散了场后，都免不得围上去就方才二人大战三百回合的情景再意犹未尽地交流交流。

　　余兴未消的朝官们三五成群，赶鸭子似的扎堆儿往连锦身边拥挤，擦肩接袖地把状元郎围得水泄不通。

　　围起来说的左不过就是 “前途无量”、“年少有为”的赞许，势必要将盘里的连锦夸得晕头转向。

　　周棣早就料到会如此，自散场后特意走得匆忙，乘了车就往回赶，把那些官员们统统都交给连锦去应付。

　　远远望去，连锦所在的方位，像一转会移动的转盘，盘中央的连锦是指哪转哪儿的针，在人群里来回转，对谁都没有怠慢，愣是把人情世故做得滴水不漏。

　　虽然周棣心里清楚会议的结果不算赢，但这场文架并非全无益处，至少郭驰再也不能借此观点抨击周棣在北郡的所作所为，豪强和郡长，都在劫难逃。

　　另一桩好事，是连锦的仕途。

　　吏部尚书霍淼虽然站了四皇子，但要强行把他的人塞进朝堂要职始终难办；
　　但霍淼也没想到，连锦能有如此盖世之才，高中状元已属实不易，难得还胆魄过人，以一敌十。

　　于公于私，吏部都该把此等人才作为重点擢升对象。

　　周棣坐着她的霞烟软垫赤弧顶的马车，吱悠悠地颠回了府，人还没有下马凳，江老从廊檐口拖着碎步小跑过来。

　　周棣提着官袍下摆下了车，抖了抖被压出褶皱的袍面，对着江老过来的方向瞟了眼，看人近了，说道：“一把年纪了，跑慢点。”

　　回头别把身子骨累折了，白予安还得找她赔师傅。

　　江老顾不得许多，老脸上滑着汗，不知是急的还是慌的，干着嗓子轻声道：“小王爷，白丫头在查百炼商号的合作商。”

　　“迟早的事。”周棣边说边往屋里走，没有太在意。
　　在白予安眼里，那个秦冠就是个生意场上的对手。

　　江老抽空在眼前摸了一把，把汗抹掉，又说道：“白丫头做起生意来不知天高地厚，老夫琢磨着她这是要抢百炼的生意。”

　　周棣笑了，平淡里夹着适意，“不是挺好的吗，百炼霸着邳山矿抢了别人那么多制器商，是时候吐出来了。”

　　正好，百炼商号本身就不干净，毕寒江那边通过私械案抽丝剥茧查到了秦冠，只待证据确凿就可以南下抓人了。

　　齐鸣堂里周棣为了驳倒郭驰，特意把这家商号参了一本，不能说没有半点私心，她是有意要把江南大商搞垮一两个，匀出些市场来，供北商“瓜分”。

　　周棣虽未与白予安通过气，但二人都默契地有同样的目的。

　　江老对商人牟利的手段比年轻人要更有经验，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顺利。

　　“小王爷，老夫也当过商人，为了剔除对手，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会用……”

　　屋檐下飞过一直老鸦，呱呱呱叫着，叫人觉得不吉利。

　　周棣停下脚步，被岔了神，没有说话。

　　江老对着飞过的乌鸦翻了一眼，把心中的不安道出来：“百炼的老东家秦冠，在生意场上也不是个小人物，他想弄垮的供货商，没一个逃得掉；他要笼络的制器商，也没一个敢忤逆他的。”

　　周棣心里陡地一凛，“江老，有话直说。”

　　江老没想往坏处想，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看着地面，“这次，是秦冠主动找上白丫头的。”

　　周棣猛然回首，看着江老灰白的眉眼，“为的什么？”

　　江老摇头：“白丫头在万品台摘了榜首，那老东家说是想结交小友，这才对上话的，其余的什么都没提，但越是风雨不动，就越让人担心。”

　　谁先找上谁，是有讲究的。

　　若是白予安先找上秦冠，说明她有备而往，存心要套路对方；
　　但现在是秦冠先来搭讪，那么大个商号老板，有什么理由要结识白予安这种小商小贩。

　　这确实是周棣始料未及的。

　　周棣说不上缘故，背后丝丝泛凉，“江老，你方才说，商人会为了消除潜在的竞争者，使出下三滥的招？那个秦冠，都做过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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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者被逼的无路可走，关门大吉，重者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莫比天查完消息回来汇报，啧啧摇头，细数着百炼商号可能干过的烂事。

　　桌上摆了几副空碗筷，孔雀蓝的釉色，两对竹筷子，手握处绘了缠枝并蒂。
　　同尘客栈的碗筷光是这么空荡荡得摆着，就很赏心悦目。

　　白予安托着下巴，手里把玩了筷子，等着上菜。两道小山似的眉拧得扭曲，“看不出来啊，那秦老爷看着挺面善的。”

　　莫比天翘起二郎腿，把黛绿色的长衫往膝盖上一搭，手肘撑着桌面，手指虚晃了两下，意有所指，“那些大人物，伤天害理的事情干得越多，面上就越是和蔼可亲。”

　　“哪来的歪理。”白予安别嘴。

　　“你别不信，不过也是，你惯和小王爷呆着，没见过好脸色，见到这样的笑面虎都当好人看。”

　　莫比天抖着腿，长衫上绣着的的一只金蟾蜍被抖得好似要跳起来，配上他世故老道的模样，真是天下无敌的诙谐。

　　白予安不与他争锋，一本正经，“那他做了这些，没人管么？”

　　莫比天将一对眼珠子都移到眼底，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一半，冷冷说道：“怎么管，人家做得天衣无缝。”

　　“举个例子？”白予安洗耳恭听。

　　说话间，第一道菜上来了，是道烧腊鹅，色泽均匀，外焦里嫩。
　　莫比天点的是客栈里的特色菜，却无端尝出了西南深州郡的风味。

　　莫比天也不卖关子，夹了一片肉，蘸了酸酱放入嘴里，“江南拂羌的邳山矿原本是彻彻底底的官矿，十年前商督办下决议将邳山矿开放与民商合作，并公开召集民间铁商，选出合适的特营商。”

　　白予安想起百炼是唯一的合作商，问道：“只选一家么？”

　　“当然不是，你看北郡的矿山，会指定就给你铭铁铺么？”

　　白予安摇头，“肯定不会这么做，全卖给一家，对郡衙来风险很大。”

　　莫比天哼了一气，“所以拂羌郡也不会这么做。当年有实力能合营邳山矿的，除了百炼，还有一家兖阳商号。”

　　“‘兖阳商号’？是兖阳郡的土商？”当世的商家很少会以地名作为商号名，因为要与郡衙避嫌，公然以地名为商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与官府是不是有关联。

　　但也有一些做大了的本地土商，或者本来就与郡衙合作密切的商家，敢用这种名号。如此说来，这个兖阳商号在十年前必然也是一方大商了。

　　莫比天道：“没错，这家兖阳商号当年比百炼还要炙手可热，邳山矿要与民商合作的消息刚放出来，商人之间就盛传，兖阳商号肯定能成为最大的特营商之一。”

　　“然而，结果出人意料？”白予安心想，如今这家商号连名字都听不到了，肯定是遇上了什么要命的事了。

　　“一开始，确实听说是选上了，而且别家都还在审核阶段，兖阳商号就已经带着矿工去开山了；说是得了头一道特许令，优先采矿。”

　　“然后呢？”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

　　“然后就被抓了。怎么就上一道菜，叫人怎么吃。”莫比天冲店伙计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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