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魅征夫

　　《数母状》讲了一个很凄凉的故事：母亲是青楼花魁，无意怀孕被拉下高位，受尽耻笑，虐待女儿，步步为营成为青楼的老板，逼女为娼为恶，无利不往。女儿被母亲的压制和无情对待了十多年，杀了自己的母亲，成为了花楼的掌门人，最后投井自杀。

　　夜里的戏台早已在大堂摆好，听说今天晚上声名远扬的“琴中鬼姬”要出场唱戏，几乎所有客人和花娘都挤着热闹去看我的表演。
　　帘幕缓缓拉开，场景是一处残垣断壁中的枯井。
　　一声凄苦嘹亮的“母亲哇，你对孩儿好狠的心啊——”后，我从戏台一侧入景，轻踮着脚移步井边。
　　与预先宣布的曲目不同，他们见我一张口居然是《数母状》的台词清唱，场内惊讶之余又沸腾了起来。
　　“道是命苦不命苦，说情缘不由情缘，若虎毒不食子，羊有跪哺恩，又问母亲何至伤儿如此之深？”
　　“我如今，怎希得将命跳了进去。花无意而流水情，山无棱而天地合，世间凉薄事竟如此多。花欲落而叶先阻，山待平而天合，我请亡则——何人来劝闻啊——啊——啊——”
　　与此同时，于二楼落座评听的几位花娘面容震惊，她们小心偷看一旁坐着的金面男人，看不穿他此时的情绪。
　　我的目的很明显，激怒那个红衣男人，他就会暴露出缺点。如果有可能，他们对南苍做的，我都要一点一点地讨回来。
　　演出很快就进行到了一半，玥姐和芸姐在二楼一边作陪，她们现在的脸色也阴晴不定，看着台下的热情高涨的观众，不知道是该阻止我还是让我继续下去。对于她们的眼色和手势，我刻意回避掉了。
　　近一个时辰的本子渐渐流逝过去，我的目光扫向二楼。
　　居然还坐得住。我缓缓走到戏台中央，嘴角讽刺：“这杀母情节可真是让人遗憾，你们说说，这母女二人，到底是谁更该死呢？是他娘，还是……”
　　终于，二楼席中一蓝衣女子急踏朱栏，跃身而下，直直朝我飞来。在靠近我的那一霎那，变掌为爪，狠狠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知道肯定有人会站出来，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看着她怒气正盛的冰冷双眸，我嘴角的弧度弯得更大。那双眼睛，和我在音香园看到的一模一样。
　　尹千殇的云雀，居然就是双靥的洛云裳，你道巧不巧？
　　台下的观众突然炸了锅，被眼前这一幕吓住，他们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场外话，还是戏中戏。而戴着金色面具的男子的身形仍然纹丝不动，但嘴边的笑已经看不出来了，或许洛云裳的突然出手，超出了他的预料。
　　“狗也知道护主，可是你家主子，不知道护你呢。”
　　“闭、嘴。”洛云裳的眉眼皆是锋利，她不允许我侮辱他。
　　喉咙处的力度渐渐收紧，我没有挣扎，也没有用手去抵抗，我的眼睛没有看着洛云裳，而是看向了楼上的双靥。
　　台下的众人眼看着呼吸渐渐困难的我，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纷纷互相议论其中可能起来。但没等细想多少，紧接着一个东西飞来，打到洛云裳的掐住我的手上。
　　我的喉咙被解放，呼吸还没匀过来两口气，接着那东西又弹到了我的脑门上，力度和声音丝毫不减，让本来就很狼狈的我晕了过去。
　　晕过去的那一刻，可能是最好的结果。这次的戏局，不乏赌份在里面。我知道，这招玉石俱焚，确实不太明智，但是我就是要这么去做。
　　人这一生本来就有很多你觉得不对但是就是想去做觉得应该做的事，尽管它的后果你不能承担。这是后话了，但如果预料到结果是死，那又何必去管，更不用去想了。
　　可是，南苍，为什么刚刚觉得马上就要见到你了，我这么一个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人，居然会有些期待呢？
　　你见过，飞蛾扑火吗？

　　梦里无梦，朦朦胧胧转醒，我看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四周，是随风飘荡的绯红细纱，风穿过阁中过道，爬过身上的被衾，吹到我的脸上。
　　“为什么？”我看着躺倚在栏台上的红衣男人，问，“为什么？”
　　“小千槿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那熟悉的声音渐渐沉在我的泪水里，模糊起来。
　　他仍旧望着眼前的绿色小山坡，搭在台下的腿在风中裙边浮动。我看着山脚下的整整齐齐的方形小道，还有点点小块花围，他竟然把我带到了他在音香园的住处。
　　“怎敢，”我说，“我只是艳雀楼的一个小角色罢了，对楼主来说，能让我继续活着，千槿不应该对此感恩戴德吗？”
　　“我可不喜欢小千槿这样说话。”
　　“那楼主喜欢听什么，千槿说给你听。”
　　“我希望你少说话。”
　　“那何不让我像南苍一样？”
　　“你觉得我在骗你？”
　　“当然没有，我觉得我不认识你。”
　　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他对他的身份只字不提，他一直都在伪装。我以为他不了解我，殊不知我每天在艳雀楼里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他把我像猴子一样耍，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消遣的玩具。
　　尹千殇，双靥，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小千槿觉得我是什么人？”
　　我没想到他会看穿我的想法，我忘了，他很会猜度人的心思：“日久方识人心，千槿不认识楼主，又怎么会知道楼主的为人呢？”
　　他有些愠怒：“你现在，都想装作不认识我了吗？”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那个风流无赖的花花公子，还是享权高贵的艳雀楼楼主，抑或者是他们口中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当然是尹千殇。”
　　“尹千殇吗？那你为什么现在都不敢转身来看我？”我倒要看看，这次你要用什么样子来面对我。
　　他背对着我，语气有些无奈：“现在怄气可不好，你还是继续睡觉吧。”
　　空气里突然芳香非常，鼻尖吸入微凉风气，我欲昏昏入睡。眼前的红衣人翻身立起，脸上的金边面具不见，高大的身形渐渐变得模糊。

　　我再次醒来时，红衣人已然不见。风还在吹着，红纱摇荡，显得房间更为宽敞空旷。我掀起被子走到嵌在墙上的一人高的铜镜前。
　　纤细的脖子上没有指痕，镜中是未经易容的脸。脸上未施粉黛，虽莹白无暇，但脸色暗淡无光，只剩下一双深紫翦瞳微微盈动，为整张脸添了少许的生气。
　　我身着一袭红衣，我最爱的颜色，现在却因为一个人，居然显得是那么地刺眼。我剥下自己的外衣，又褪下里面的衣裙，只剩下一身单薄的里衬白裙，往着栏边走去。我看着自己的赤脚，走近栏脚，试探着前移，想要往底下看得更远，更深。
　　身后突然有人把我拉退进一个怀抱中，我转头，尹千殇正担忧地看着我：“危险。”
　　我从他的怀里挣脱开：“谢谢。”
　　他看了看我身上单薄的衣装，又瞥见地上铺落的衣服，却是从小阁一暗格里取来了一件黄白藕色轻绸斗篷。
　　我往后退了一步。他见我有心躲避，细眉轻轻拧起：“会冷。”
　　知道他会一直纠缠下去，我只好把衣服拿过来自己穿上。他见我如此生疏客套，也没有不去细究，转而问：“饿不饿？”
　　“不饿，”我望着坡下的音香园，回忆起当初和那些女孩子在一起吃饭玩闹的场景，心里瞬间被点点温馨填满，“我想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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