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河之清

　　这依旧是相当无聊的一天，对李夫人而言，只要儿子不在身边，这一天都是无聊而又乏味的。
　　她不知道宫里会预备早饭，晚上睡了一会儿突然就惊醒了，看了看时辰不过丑时，庆幸自己没有延误，披了件衣服就到厨房里忙碌起来。
　　她也不觉得困，平日里整天除了睡觉聊天就是养花喂鱼，一直都是疲倦的状态。按理说吃罢了饭肚子鼓囊囊的，总该运动运动消消食才是，她却提不起精神，困得完全睁不开眼睛了，往床上一躺就能轻易入睡，一觉醒来天色就暗了，她知道自己又算是活过了一天，只是心里并不舒服，有种大好光阴就这般蹉跎而过的惋惜。可是于她而言能睡过一天总比醒着好，如果这一天都是清醒的，她就会陷入煎熬的等待中，等着吃饭或者睡觉这两个让她的生命得以延续而不得不做的事情，除此之外，她再也没什么要做的了。
　　然而儿子回来以后，她的精神气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怎么也使唤不完。好在李非正现在不嫌弃她麻烦了，之前大概有十多年的时间里，她都只敢偷偷看几眼儿子，说不了几句话就赶忙离开，才不会惹孩子生气。孩子越来越大，见识越来越广，总是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搭腔，就这样，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远了。
　　这个怨不得别人，虽说她自己总是这样被人厌烦，她心里还是十分难过。她应该习惯的，毕竟从一出生就是个不讨喜的孩子。父母不喜欢她，周围的人也不爱搭理她，嫌弃她穿的衣服破旧，身上总带着泔水的酸臭味。家里只有一个弟弟，偶尔会分给她一些自己不吃的零嘴，好在并没有打骂过她，所以她也很喜欢弟弟。
　　后来卖到了李府做工，她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了一些。那个时候她还有几个朋友，空闲的时候可以聊聊天，互相分一些小玩意儿。她的刺绣功夫还比较好，干活认真，上面的人也不怎么为难她，她每天都过得充实而开心。可惜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太久，某天晚上她守夜，就碰到了李木昌在书房办公。
　　她不愿意去回想那一晚上的事情，一点都不愿意。她曾经在乞巧节的时候听人讲过许多男男女女的故事，当时也没觉得什么，长大了以后心里仿佛就有一颗种子开出了七彩的花，开始将自己代入到故事中的女生上，偷偷幻想自己出嫁的情景。
　　她对未来的夫君有很多幻想，有没有钱、长得如何，她都无所谓，她只希望她的夫君脾气好，在她不开心的时候给她买一些蜜饯，说一些体贴的话，最好这一辈子只娶她这一个妻子。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了，她甚至没有敢过多的挣扎。教她做事的嬷嬷曾经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如何都不要违逆主子的意思，惹怒了主子后果不堪设想，曾经有个丫鬟弄丟了主子的步摇，小腿被长钉在木板上，跪了两三天才彻底死去，尸体抬了出去再也没有见过。
　　她害怕，她从小就怕疼，也怕死。这种胆怯懦弱的性格让她对谁都是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样子。正因为如此，遇到这种变故，，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大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事情就已经步入了无法挽回的余地。
　　即便是哭，她都没有敢大声哭。
　　那一晚，是她人生中最阴暗，也最让她恶心的一晚。李木昌肥硕的身子紧贴着她的每一寸皮肤，黏腻潮湿的触感让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干呕。
　　她的一生就这么毁了。她想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行，这件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就传开了。她担心自己那个时候的样子被人看到了，连房门都不肯出去。她也想过自尽，但是死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可怕到无论她遭遇了多么痛苦的事情，她依旧心存希望，告诉自己只要活着，一切总还会过去的，生活肯定会变好的。
　　经过这件事，她的处境变得异常尴尬。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并没有人同情她的遭遇，相反，从别人闲言碎语和仪表神情来看，她倒像是受惠的一方。最初她的确受到了一些关照，别人对她多有讨好，后来发现李木昌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连看也没有多看她一眼，逐渐改为嘲笑和贬低，最后竟演变为明晃晃的欺压。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怀孕了。
　　怀孕会死。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她见过太多人因为生孩子难产死去的，有的只是摔了一跤就疼得在地上打滚，村里的大夫曾经说过，十个生娃的里面就得死六个。
　　她不知道孩子究竟要不要留。她虽然害怕生孩子，却也知道打孩子同样危险。她也害怕大夫，从小就怕，尤其是大夫的手，轻飘飘往你胳膊上一搭，就能把你的身体都知道个七大八。只要她的身体没有什么明显的病症，她就绝不会去看大夫。她愿意稀里糊涂地过一生，如果她很快就要死去，那就让她临死前再知道这一点吧。
　　她正犹豫不决，别人已经替她做出了选择。她这一生都是这样，什么都不由她自己。管家看到了她隆起的小腹，强行带着她看了大夫。
　　那之后，她在李府有了身份，有了自己的院址。这也意味着，她再也不能离开这里了。虽然偏僻，但是好歹是属于她自己的地方。好或是不好，她自己也没有定论。她整日都活在担心与恐惧之中，害怕自己会在生孩子的时候死去，缠着大夫问个不停。她还比较幸运，生孩子还算顺利，并没有遭受太多的痛苦。
　　她从来没有期盼过这个孩子，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身为一个母亲应该做什么。看着嚎啕大哭、整张脸都皱缩在一起的孩子，蜷缩在她的怀里，将她视为这世间唯一的依靠，她的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是一种混着成就感、信任感、亲密感的特殊情感。从来没有人如此依赖重视过她，更别说是非她不可。她渐渐发现了孩童的有趣之处，他们总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的不了解而展现出一副极容易高兴的样子，也正是这幅样子，轻而易举地传染给了周遭的人，让人觉得快乐本身就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情。
　　李非正小时候必须抱在怀里才肯乖乖入睡，他还挑人，小小年纪连谁是谁都分辨不出来的时候，他就认准了自己的母亲。每次他表现出对母亲的依赖时，都让李夫人心里一颤，这是她的儿子呀，她亲生的儿子。
　　可惜，上苍再一次和她开了个玩笑。李非正被带走了，住到了更加豪华气派的院子里，有专人伺候，也给他请了有才学的师长。
　　李夫人心里发慌，她害怕自己的儿子会忘了她，小孩子的记忆力都很差，只记得对自己好的人。她只好偷偷跑出去看他，和他说说话。那个时候李非正也很期待看到她，每次相聚都是母子俩最幸福的时光。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切悄然就变了。李非正见到她笑得越来越勉强，说不上几句话就有事离开了。一开始她以为李非正学业紧张，过了很久她才明白，李非正不想见到她了。
　　这种不想是不可更改的。因为这并不是其他人导致的，也不是李木昌对她有什么不满，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她是他的母亲，而他已经长大了。
　　他不再需要她的无微不至的照顾，也不再需要她亲身总结的经验，他唯一需要的就是她能给予他空间和信赖，而这就意味着她最好能离她的儿子远一些。
　　认清这一点的时候，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哭了很久。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有丫鬟来送饭，问她要不要开灯，被她拒绝了。她孩子气地没有吃饭，在房间里怅然若失地回想着之前的一切，抱着为李非正缝制的老虎枕头继续流泪，一直到眼睛都红肿疼痛，她心里仍然空荡荡地难受。她觉得之前她经历过的都不算什么，此刻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李非正之后来找过她，简单聊了聊。恍惚之间她竟觉得自己的儿子有些陌生，面对生人她总是下意识地讨好，她没有想到怕生的毛病竟然在自己儿子身上突然展现出来。气氛一直都显得有些尴尬，她心里倍感委屈，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每一个和她要好的人最终都会离她而去。果然，之后李非正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来了，也是简单说几句就离开了。
　　她本以为，和儿子的关系会一直这样下去。她安慰自己，只要李非正过得开心就好。自己有吃有住，每月能领一点散碎银子，这样的生活于她而言很满足了，只是缺少一个能够说话的人。她活得太无趣了，真的是太无趣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养花。李府有很多的花，她能分到的都是最廉价、最平常的花。但这不重要，只要有生命就好，只要能陪伴她就好。她和那些花聊天，有时候会把花假想成其他人，次数最多的就是李非正，准确的说，是小时候缠着她的李非正。
　　她一边浇花，一边捏了嗓子，放慢语气说道：“正儿，娘亲给你浇水啦，你是不是很想娘亲啊？”
　　这种事情一定要在没有人的时候才能做的出来，好在她的院子里总是没有人的。她知道自己这幅样子很傻，像是评书里讲的疯婆子，可是她控制不住。时间一长，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变得越来越慢了，有时候别人和她说些什么，她总要反应好久才能明白过来，变得越来越痴傻、愚钝。
　　就这样，她又变成了谁都不想要的累赘。本以为这已经是最差的结局了，可惜命运是个很好玩的东西，总是让人意想不到。皇上突然下令，让李非正去出征。消息传来，她的心里咯噔一下，慌里慌张地跑去找李非正，却看到李非正若无其事地和宾客在下棋，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李非正淡然地说自己已经知道了，就不再理睬她。这一次她没有离开，而是鼓着勇气问了他将来的打算，李非正说自己要去游玩，她便固执地表示自己也要跟着去。
　　冒着被儿子讨厌的风险，她又找了李非正好几次，自顾自地收拾两个人的行李。总而言之，最后她成功了。庆幸有这一次的旅途，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又回到最初。其实她也不清楚为什么，李非正就这么和她敞开心扉，再次依赖、宠爱她。事到如今，她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眼睁睁看着儿子离开，日日期盼祈祷，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回来。
　　黑了，也壮了，言语举止间满是男人的豪气。让她欣慰的是，李非正并没有再次疏远她，对她依旧十分照顾。
　　只是忙啊，自从李非正回来府里上下就多了很多拜访的人，皇上也要召见他，还有太后寿诞，天不亮就要到宫里，也没别的事情，就是先候着。李夫人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世间又有谁的人生是自己能做的了主的。
　　她忙前忙后，做好早饭，趁热送了过去。李非正已经离开了，他并不知道母亲会为他做早餐，害怕耽误时辰，走得很急，母子俩没有见面。
　　李夫人只好给他收拾好屋子，自己将辛苦忙碌了一个早上的饭菜吃了，然后再静悄悄地离开。
　　她补了一觉，醒来已经正午了，阳光晴朗，刺得她的眼睛疼，她不知道李非正现在吃过饭没有，是在外面晒着还是在屋子里歇息。
　　想来想去，就有些担心了。这燥热的天气，不会晒中暑了吧。于是她想着煮些青梅水来，等李非正回来给他解解暑气。
　　煮了一下午，零零碎碎又做了些桂花糕，想着李非正如果没吃饱可以暂且垫补一下。就这样，天就渐渐暗了下去。
　　她坐在院子口等李非正回来，百无聊赖地和花聊着天，周围一片安静，安静得只有她自己说话的声音。可惜，这份安静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命运啊，命运。
　　他们今天应该见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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