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个月亮

　　苏瑾回到那个此刻让她感到窒息的家时，屋内一片寂静。江南清正蜷在客厅沙发里看书，听到动静抬起头，脸上立刻露出明亮软糯的笑容。

　　“姐姐，你回来啦！”

　　苏瑾低低应了一声，努力想扯出个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受控制。

　　她走过去，习惯性地揉了揉女孩的头发，动作依旧轻柔，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疏离。

　　“江阿姨和……他呢？”她避开了那个称呼。

　　“妈妈去隔壁张阿姨家聊天了，叔叔说单位临时有事，出去了。”江南清敏锐地察觉到苏瑾情绪异常，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暗流。她放下书，关切地仰起脸，“姐姐，你不开心吗？”

　　苏瑾摇了摇头，没有解释。“我去一趟书房。”她声音有些沙哑，转身径直走向一楼那间属于苏父的书房。

　　那个带着黄铜锁的旧木柜，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立在墙边。苏瑾眼神一冷，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去工具间找来了一把螺丝刀和锤子。金属与木头碰撞、锁舌扭曲断裂的刺耳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骇人。

　　江南清不安地跟到书房门口，看到苏瑾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动作，惊讶，却不敢出声打扰。她只觉得姐姐周身都笼罩在一层冰冷的、生人勿近的气场里。

　　柜门开，苏瑾屏住呼吸，小心翻找，很快，一个用牛皮纸妥善包裹的长条物出现在眼前。她将它取出，放在书桌上，指尖微颤地一层层打开。

　　一幅卷轴徐徐展开。

　　月光如水，倾泻在枝头皎洁的玉兰花上，花瓣轻薄如绡，姿态傲然独立，带着不染尘埃的洁净与孤高。笔触细腻传神，蕴含着无尽的风骨与哀愁。右下角，是母亲清隽的题款和印章，还有一行小字：“赠爱女瑾，此生至宝。愿汝如兰，皎洁芳坚。”

　　苏瑾的视线瞬间模糊了，她强忍着泪水，目光落在卷轴轴杆上，末端似乎有些异常。她小心拧开端盖，一卷被仔细卷好的信纸滑入掌心。

　　展开信纸，母亲怀琼枝那熟悉而温柔的笔迹，如同她本人一样，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却又字字泣血。

　　「瑾儿，我亲爱的孩子：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妈妈或许已经不能陪在你身边了。有些话，压在心底太久，不知从何说起。关于你的到来，关于妈妈和你父亲……不，和苏明轩之间，并非你看到的那样。

　　我们之间，始于一场各取所需的协议。妈妈有心爱之人，是位女子。彼时家中长辈不容，为了保全那份感情，也为了应付世俗，你姨妈为我寻了苏明轩，他当时亦有所求。我们约定，仅为名义夫妻，互不干涉。

　　然而，协议签订两年后，在一个他声称喝多了的夜晚，他强行……玷污了我。瑾儿，写下这些，妈妈的心仍在滴血。那不仅是对身体的侵犯，更是对人格、对约定的彻底践踏。

　　我无法面对，告知了你姨妈。她愤怒地带我离开，可彼时我发现，我怀上了你。我曾想过放弃你，我甚至无法直视腹中的生命，因为它时刻提醒我那晚的屈辱……

　　但是，我的瑾儿，你是那样无辜。

　　记得你刚学会走路时，摇摇晃晃扑进我怀里；记得你第一次发烧，整夜抓着我的手指不肯放开，用小脸蹭着我的掌心，嘟囔着“妈妈不怕”；记得你安静的坐在我画案旁，用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调色运笔，那么纯粹，那么依恋……

　　你一声声软糯的妈妈，你那张越来越像我的小脸，你那份超越年龄的懂事和安静……

　　妈妈的心，不是铁石。我如何能将对他的恨，转嫁到你这个用全身心爱着我的孩子身上？

　　你是黑暗里透进来的一束光，是命运对我唯一的怜悯和补偿。

　　所以，我生下了你，为你取名“瑾”。怀瑾握瑜。妈妈愿你拥有美玉般的品德与才华，愿你一生皎洁，不为污浊所染，拥有我所未能拥有的自由与尊严。

　　至于苏明轩，自那之后，我与他唯有表面夫妻。你幼时我陪你同睡，待你稍长，我便独居一室。非妈妈不爱你，实是无法再忍受与那人同处一室。每每夜深，那晚的记忆便如毒蛇啃噬……原谅妈妈，未能给你一个看似完整的家。

　　瑾儿，我的孩子，不要被妈妈的过往束缚。不要因我的不幸，而对爱与信任失去信心。你值得这世间所有的美好。愿你勇敢地去爱，去被爱，去建立一个真正基于尊重、忠诚与温暖的家庭。

　　　永远爱你的妈妈

　　怀琼枝 绝笔」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大滴大滴砸在泛黄的信纸上，苏瑾的心要碎了。

　　苏瑾紧紧攥着信纸，指节泛白，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原来那些童年的细微异常，那些母亲偶尔流露的、她无法理解的忧郁，背后竟藏着如此惨痛不堪的真相。心疼、愤怒、恶心……种种情绪像海啸般席卷了她。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开门声和苏父与江南清简短的对话。

　　脚步声快速逼近书房。

　　苏父推开门，看到站在书桌前的苏瑾，她手中的画和信，以及地上被破坏的锁，脸色骤变。

　　“苏瑾！你疯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怒，“谁允许你动我的东西！”他几步冲上前，伸手就想抢夺苏瑾手中的信。

　　苏瑾猛地后退一步，抬起泪眼，那目光冰冷刺骨，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

　　“你的东西？”她的声音因极度愤怒而微微发颤，“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你有什么资格碰？”

　　苏父被她眼中的恨意慑住，随即恼羞成怒：“我是你父亲！”

　　“父亲？”苏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极尽讥诮的弧度，“一个违背契约、强迫女性的强x犯，也配称为父亲？”

　　“你！”苏父脸色瞬间涨红，勃然大怒，猛地扬起手就朝苏瑾脸上掴去！

　　苏瑾眼神一凛，反应极快地抬起手臂，稳稳架住了他挥下的手腕！两人力量对峙，苏瑾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退缩，只有冰冷。

　　“叔叔！你干什么！”江南清的惊呼声在门口响起。

　　她原本只是担心地跟着，却亲眼看到苏父动手，想也没想就冲了进来，像只被激怒的小兽，猛地推开苏父，张开双臂挡在苏瑾身前，虽然害怕得声音发颤，眼神却异常坚定，“你不准打姐姐！”

　　苏父被江南清这一推，踉跄了一下，看着眼前怒视着他的两个女孩，尤其是江南清那维护的姿态，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强压下怒火，试图维持长辈的体面，对江南清沉声道：“南清，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出去！”

　　“我不出去！”江南清倔强地站在原地，紧紧抓着苏瑾的衣角。

　　苏瑾将女孩护在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南清，别担心，先去外面等我，把门关上。”

　　江南清担忧地看着她，又瞪了苏父一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门一关上，苏父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试图辩解：“苏瑾，你听我说！当年，当年我也是没办法！我是个男人，这么多年没有孩子，外面多少人指指点点，说我家里放着这么漂亮的老婆是摆设！而且而且我承认，我对你母亲……她画画的时候，那种样子，确实让人……我那晚只是多喝了几杯，一时糊涂……”

　　“闭嘴！”苏瑾厉声打断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指指点点？一时糊涂？这就是你实施暴行的借口？你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她看着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想到母亲在那段婚姻里承受的屈辱和痛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说话的心思都没有，只觉得恶心。

　　她不再看他，小心地将母亲的画重新卷好，连同那封浸满泪水的信，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她拉开门，不再理会身后苏父难看的脸色和试图挽回的话语。

　　江南清正焦急地等在门外，见她出来，立刻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

　　苏瑾看着她，只问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跟我走，现在。”

　　江南清看着苏瑾通红的眼眶和冰冷坚毅的神情，心揪痛着，没有任何犹豫，用力点头：“嗯！我和姐姐走！”

　　两人快速上楼，收拾好带来的简单行李。

　　苏父跟了上来，脸色铁青，还想说什么，苏瑾直接当他不存在，拉着江南清，提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穿过客厅，决绝地离开了这个让她感到肮脏和窒息的地方。

　　将行李放进后备箱，坐进驾驶座。苏瑾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动作依旧稳定，但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了血色。车子平稳地驶出，汇入夜晚的车流，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

　　江南清坐在副驾驶，偷偷看着苏瑾紧绷到极致的侧脸，那唇线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她心慌又心疼，悄悄伸出手，覆在苏瑾放在档位的手背上，感受到那片肌肤冰凉的触感。

　　苏瑾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她握着。

　　过了一会儿，江南清拿出手机，给母亲发了条消息：「妈妈，我和姐姐有点事先回去了。你们不用担心。」她找了个最不会引人怀疑的理由。

　　消息很快回复过来：「好的，路上注意安全。假期还有几天，有空再回来。」

　　江南清回了个「好」字，收起手机，继续安静地陪着。

　　直到车子驶入她们别墅的车库，彻底隔绝了外界，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才似乎被熟悉的环境冲淡了一丝。

　　停稳车，苏瑾却没有立刻下去。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一口气。

　　江南清解开安全带，凑过去，轻轻抱住她的手臂，小声说：“姐姐，我们到家了。”

　　苏瑾这才睁开眼，对上女孩写满担忧的清澈眼眸。她点了点头，两人拿着行李上楼。

　　一进门，江南清把行李往边上一放，就急匆匆地拉着苏瑾到沙发坐下。

　　“姐姐，你等等我！”她说着，飞快地跑向厨房，从冰箱里取出冰格，用干净的软布包好几块冰块，又小跑回来。

　　“眼睛都肿了……”她跪坐在苏瑾身边，语气里满是心疼，小心翼翼地用手巾包裹的冰袋，轻轻敷在苏瑾微肿的眼睑上。冰凉的触感让苏瑾因为情绪激动而灼热的眼部舒服了不少。

　　苏瑾闭上眼，感受着女孩轻柔小心的动作，心头那坚硬的冰壳，仿佛被这笨拙却真挚的关怀一点点融化。

　　敷了一会儿，江南清放下冰袋，看着苏瑾依旧难掩悲伤和疲惫的脸，心里一酸，伸出双臂轻轻环住她的脖子，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

　　“姐姐……你是不是很不开心？我给你抱抱，你不要不理我……” 说着，想起苏瑾刚才挡开苏父巴掌时那决绝又脆弱的样子，自己的眼泪先掉了下来，温热的湿意濡湿了苏瑾的衣襟。

　　苏瑾的身体微微一颤，她睁开眼，看着怀里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女孩，那双总是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对她毫无保留的心疼。

　　她伸出手，轻轻捧住江南清湿漉漉的脸颊，用指腹抹去那不断滚落的泪珠，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我没有不理你。”苏瑾的声音终于不再那么紧绷，带上了一丝疲惫的沙哑，“我只是……需要缓一下。”

　　江南清抽泣着，急切地表白：“我知道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是姐姐，你可不可以再相信我一下？我答应给你的抱抱，每天都有做到的……”她说着，更紧地抱住了苏瑾，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传递过去。

　　苏瑾的心彻底软陷下去。

　　她低下头，凑近女孩，轻轻蹭了蹭她哭得发红的鼻尖，叹息般低语：“太乖了……” 她的南清，总是能用最纯粹的方式，触碰到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沉默了片刻，苏瑾将下巴抵在江南清的发顶，轻声问：“南清，如果你一直以来信任爱戴的人，却做了让你无法原谅的事情，你会怎么做？”

　　江南清立刻想到了苏父，她没有任何犹豫，清晰而坚定地回答：“如果这件事伤害到了别人，我会和他划清界限。因为我信任他，是基于我认为他在道德上是正常的，情感上是值得亲近的。如果他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情，突破了底线……我无法忍受，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面对他。”

　　苏瑾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和温度。她将脸埋在南清带着淡淡清香的脖颈处，贪恋地呼吸着这份独属于她的安宁。

　　“南清，我也是。”她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释然般的确认。

　　过了一会儿，苏瑾抬起头，看着江南清的眼睛：“南清，你会支持我做任何决定吗？”

　　“当然！”江南清毫不犹豫，眼神澄澈而坚定，“你是我最最喜欢的姐姐，是我的女朋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只要是你认为对的，我都会支持你。”

　　这句毫不犹豫的“最最喜欢”和“支持”，像一道温暖的光，彻底驱散了苏瑾心头的阴霾。

　　她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带着疲惫却无比柔软的浅笑。

　　她轻轻吻了吻江南清的额头：“谢谢。”

　　她让江南清先去洗澡，自己则走到书桌前，再次凝视着母亲的画和信，心中翻涌的情绪渐渐沉淀，转化为一种更加坚定的决心。

　　当江南清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和沐浴露的清新味道走出来时，看到苏瑾正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影依旧带着一丝孤寂。

　　江南清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

　　苏瑾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手指梳理着她大半已干的长发，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柔：“头发吹了？这次这么乖。”

　　“嗯。”江南清在她怀里点头，仰起脸，“姐姐，你要跟我说什么事？”

　　苏瑾牵着她走到沙发坐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然后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将她所知的身世真相，选择性地、但清晰地告诉了江南清。

　　女孩的反应完全在苏瑾预料之中。

　　她先是震惊，随即小脸上涌起强烈的愤怒，紧紧抓住苏瑾的手：“他怎么可以这样！那是强迫！是犯罪！姐姐，你刚才有没有受伤？他现在看着人模人样，谁知道……”她甚至开始担心苏父会不会有其他过激行为。

　　苏瑾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我没事，他以后也影响不到我们了。”她看着女孩为自己义愤填膺的样子，心里那点沉重感被冲淡了许多。

　　“姐姐，以后我们都不回去了。”江南清靠在她怀里，小声却无比坚定地说，“这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苏瑾低头，看着女孩认真的眼神，心中充满了暖意。她吻了吻她的发顶，轻声应道：“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