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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死
人这一生,只为生老病死四字。
可谢知仪年纪那样轻,那样小,是散了发髻还会被人认成未出阁少女的年纪。
身死二字,无论如何都不该与她沾边。
闻清许只觉心口被人生生剜去一块,他茫然震惊到无所适从,半跪在地抱着谢知仪满是泥灰血迹难辨容貌的尸身头回露出无措神情。
“钟无,你不是说谢知仪去了翠竹庵,为什么她会在这儿?”
谢小姐临走时确实是说过要去翠竹庵小住一段时间,她手上有大人亲手写下的和离书,他便是想拦也没法子。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主仆二人上了马车。
去翠竹庵定要经过小青山,哪成想会碰上这么一档子事儿!
“扑通”一声直直跪下,钟无跪伏在地,声音颤抖,“钟无办事不利,还请大人责罚。”
却不曾想,那人直直抱着怀中已然僵硬且毫无温度的尸身站起,恍若未闻般自顾自开口。
“外头太冷,谢知仪还未出小月子,我得带她回家,别忘了带上春桃,她们感情好。”
好似有什么东西密不透风地将他兜头罩住,紧得让他喘息不能,闻清许直到进了马车都不敢低头看,他不敢看。
只是买个栗子糕的功夫。
归家时产室内就只留了张和离书。
甚至那些原本说好了要分给她的东西她也是一件都没带走。
怎会这样?
谢知仪怎么会死。
马车颠簸中怀中人青白里透着灰气的僵硬手掌垂落,闻清许下意识去拾,正正看见她被雪中落石砸得血肉模糊的脸,只有半边苍白唇瓣是好的,依稀能窥见不久前那抹柔和得他无数次回味到记忆模糊的笑。
这不是谢知仪,他想。
谢知仪最是机灵聪明,被捆了双手还能从看守中出逃,手无缚鸡之力还能在小青山东躲西藏几天几夜。
小青山,又是小青山。
她那么想活的一个人,怎会落了这么个下场。
明明自由近在眼前。
明明她差一点就能彻底甩开他了。
心中绞痛难耐,闻清许喉间干涩,黑眸中蓄积的水意终是化作大颗透明水珠落下。
是他。
是他一门心思挽留,若非这样,谢知仪又怎会未出小月子赶着下雪天也要离开。
从始至终伤害她的,就只有他一人。
他是扫把星,是带有晦气的不祥之人,闻世璋说得没错,他只会给亲近之人带来灾祸。
是他的错。
全都是他的错。
青年再也抑制不住,低下头痛苦地呜咽,泪水大颗大颗落下来。
他害死了谢知仪。
害死了春桃。
更害得他们刚出世的女儿这一生都没法再见到母亲。
他好恨,恨为什么没人能救救她,为什么就让她这样死去。
谢知仪这样善良,也该有人救救她才算公平!
谢知仪该有多痛,如此大的创面,被雪层裹挟其中的落石定是先砸破车厢才会砸到她,细细密密的木屑也混入其中,该有多痛。
就连氅衣下的手臂都布满青紫痕迹。
该有多痛。
她又该有多恨他。
恨他们重逢以来她便风波不断,恨他让她风华正茂时便葬送了性命。
这些日子谢知仪没有一日睡得好,坠着难受的身子让她总要翻动着调整,他虽会在一旁边沉默着作陪,却有时还是会因着困意而阖了眼。
她一人独守着无边黑夜时又会想什么?
一时间头痛欲裂,闻清许眸中红得好似下一秒就要沁出血滴。
强烈到完全占据头脑的自毁欲让他恨不得现在就拔剑自刎,起码这样便同她一道死去。
这是他唯一能弥补的。
马车吱呀一声停住,钟无战战兢兢的声音打断青年拔剑动作。
“大人,小姐那边哭闹不止,不知是怎得了,乳母没法子只能请您忙罢了再过去看看。”
被这一声小姐唤回些许理智,闻清许还以为是谢知仪回府了,这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玩笑。
不是她。
是他们的孩子。
他还不能死,若是他死了,只留下个小小婴孩在世,闻家旁系定会将她吃得连骨渣都不剩。
他得活着。
活到为谢知仪办完白事,活到他们的女儿能独当一面。
泛着冷光的剑刃入鞘,眼皮通红的青年抱着僵硬收紧的女子尸身下了马车。
得了消息守在府前的钟苓张管事一行人都沉默着。
大半年前身着喜服共同迈进闻府大门的两人,分明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怎就闹成今日天人永隔的局面。
钟苓眸中含了些泪光,她自责得要命,若是那日她没诓骗夫人出门,或许他们还是好好的,夫人今日也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夫人从未因此事怪罪刁难于她,这更让她觉着不是滋味。
还是张管事先行了一礼,“老奴恭迎大人携夫人回府。”
闻清许没气力回应,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抱人往正厅去。
张管事已备下灵床,素纱帷帐在堂前随风流云般飘扬着,从前他们尚未成婚时,厢房床榻间用的也是这般材质的床帐,依稀能窥见谢知仪窈窕灵动的倩影。
可如今,灵动的变作素纱帷帐,而她却了无生息地静静躺在其中。
持续钝痛着的心口潮湿又沉重,闻清许吩咐钟无钟宣在此处好好守着,张管事已经领人在完善灵堂,棺椁也需重新打一副顶好的。
还得请个画匠修补遗体,若是让谢知仪瞧见自己面部受损这样严重,她定会气得冒泪,或许修好了,她高兴了,还能来他梦中看一看。
没法再多停留,他得回主屋看看他们的女儿。
乳母哄得出汗,这怀里的婴孩仍是哭个不停,哭得小脸涨红。
喂也喂过了,垫布也是新换的,可就是一直哭,怎么抱怎么拍怎么哄都不见停。
“给我罢。”
青年自外走进,他来不及沐浴,只草草换了身衣裳。
之前穿的那身上面有土有血还有些化在上面的雪水。
别的都不怕,就怕会让这个小的不得了的孩子生病。
乳母诺诺应了声,恭敬地将孩子递过去,她入府前被敲打过,因此做事很是谨慎守礼。
熟练地将小人儿接到自己怀中,闻清许摆了摆手,“你下去罢。”
只是这孩子仍是在哭,拍了又拍仍是哭声不减。
把她平放在臂弯中轻晃,青年眸中满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悲伤与柔和,他苦笑,“爹爹回来晚了,你不高兴是不是?”
好似这连饭都吃不明白的小人儿能听懂一般,闻清许见她哭声渐弱,又轻声哼唱着哄。
待怀中小娃彻底不哭了,他才又开口,声音低哑,“是爹爹错了,若非我一意孤行,你也不会生来便没了娘亲。”
他总想着还能弥补,他们之间还有时间,若是他早些放谢知仪走,早些将她放归到她想去之处,是否就能避开这次灾祸。
可世间并无若是。
谢知仪的丧仪办得隆重,京中人人都说奉恩侯府的谢知仪当真是好命,碰上这样重情重义矢志不渝的夫君,年少时结情,哪怕因着家道中落被她退婚也不记恨。
也是老天不开眼,竟叫这样的有情人阴阳两隔。
崔姩婉也登了门,她是不信的,可闻府丧仪办的这样隆重也不像是作假,直到看见堂前那副厚重的棺椁。
原本意气风发清逸出尘的青年完全换了副模样,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布满血丝,眼下甚至能瞧出淡淡青黑,紧抿着的薄唇向下。
闻清许怎会有这副模样?
她是想来看看谢知仪究竟是怎么回事,见他这副模样,想叱问的话也再问不出口。
岑寄是同祝知微一道来的,他刚收到消息时也是不可置信,但再无其他情绪了,他如今有了妻子,妻子又有了身孕,况且当时是谢知仪自己选择与他再无往来,他还要做出什么反应呢?
只是惋惜生命易逝罢了。
谢知仪下葬是在第二十七日,十月廿三。
男人身形挺拔如松,墨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原本是凌厉的贵气长相却因着眉眼间化不开的颓唐与寂寥而显得柔和不少。
闻清许轻拍着怀中昏昏欲睡的女儿,黑眸静静望着坟冢,多日来的恍惚与不真切都在此刻随着微风飘散了。
世间再无谢知仪这般外柔内刚的倔强女子了。
鳏夫并不好当。
闻清许白日要处理公务,夜里又要照看孩儿,他忙得连自己都顾不上打理,唇边甚至生出了层淡青色薄须。
还是他同女儿亲昵时发觉的,他和谢知仪的孩子倒是愈发康健,薄红褪去小脸白生生的,只是每回在他面上蹭过都会留红。
抱着孩子的男人清瘦高挑,他抬手摸,果然摸到些胡茬。
还是清理了为好。
他不想自己显得与谢知仪看起来年纪差别太大。
哪怕她不在身边。
嘉和十六年除夕时闻府格外冷清,甚至比从前还冷清了不知多少倍,若非主屋里有孩子咯咯笑的欢声,怕简直不像是有人在住。
闻清许蹲在榻边看女儿翻身,短手短脚肉乎乎的小人儿咕噜一下便翻过身,四脚并用地朝他爬过来。
生得水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像极了谢知仪。
心口又软又酸,他伸手将孩子抱起,轻轻掂了两下才抱进怀里。
重了。
小人儿咿咿呀呀地唱,闻清许笑,又往外去给她取些羊乳来喝。
便听见屏风外钟无声音。
“大人,有新情况,祝恭均这些日子从民间寻回了一女,说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约莫明日元旦宴便要受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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