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春深

作者:碧瑶笙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70 章


      只有空军眷属村的太太们才会叫她“师娘”,她对沈初霁没有任何一点印象,却觉得莫名的熟悉。她看向林家航,想确认是不是队里来了新的飞行员,可她看见的却是林家航被勾魂摄魄般的神情。

      如果不是乐悠一声“爸爸”把林家航唤醒,他或许真要贴上沈初霁去抱住她。他听说了陆定远的暂编八十九军整编的事,也知道陆定远和沈初霁失踪了,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沈初霁也反应过来不远处还有人监视,立马改了口,“不好意思,您跟我的师娘长得太像了。”

      林家航转而看向陆定远,他们之间似乎比七年前在老河口时更加亲密了,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涩,望着沈初霁,似在自言自语,“你终究......还是选了他。”

      在他们面前,她只能是杨云澜,陆定远身边的少校副官,与林家航只有七年前老河口战区司令部酒会上的一面之缘,她不该开口。

      “四年前的救命之恩,未能当面酬谢,今日遇见,我应该给林队长行个大礼的。”陆定远恢复了他军长的威严,嘴上说“行大礼”,却只是拱手。

      “陆将军言重了,那天的情形,下面不管是谁的部队,我都会去救的。何况如果不是您,我早就脱下这身军装,上了军事法庭了。”

      苏婉君这才明白来人是谁,陈博和林家航都是为了救他才遭难的,他害得自己的上一个丈夫死后连空军陵都进不去,却又救了自己的第二个丈夫,这突然的真相让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有痛苦万箭穿心。

      林家航此刻眼里只有沈初霁,当年他们在丹城山分道扬镳,她唱的那首黏黏腻腻的歌这些年总是在他耳边回响,他买了很多唱片,却再也没有听到过第二次,可就是那歌,像平安符一样,无数次护着他升空又落地。

      “那首歌,我至今还不知道叫什么,这一次,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西子姑娘,明年,你就会在收音机里听到。”

      “我以为你还是会让我自己去找。”他知道,她只是想给自己留一个牵挂,云上几千尺,孤单得很,心里有了牵挂,才能平安落地。

      沈初霁垂眸,看见他身后的家人,“是沈初霁告诉我的,她说,如果你结婚了,就告诉你答案,生死一线的那一秒,你看见的应该是她们。”

      又一个惊雷劈向苏婉君,她一直都知道,林家航心里一直都有一个放不下的人,直觉告诉她,那人就是眼前人。

      她今日来老君洞,是来祈求上天,保佑她如今这个来之不易的家永远都不要散,可上天非但没有回应她的请求,反而在她还没下山的时候就要拆散她的家。

      她缓缓起身,肩上林家航的军装滑落,她冷笑,不是她的东西,再求神拜佛也留不住。她从沈初霁的手里收回自己的手帕,把乐悠拉到自己身旁,女儿成了她唯一能留住的。

      她看见林家航失落如被主任人弃的猫,眼神慢慢结冰。

      男人永远都不会明白那种眼神,但女人一看便懂。

      沈初霁知道是自己让她误会了,主动柔声问道,“我可以摸摸他吗?”她的目光落在苏婉君隆起的肚子上。

      苏婉君错愕,下意识地护着自己的肚子,见她没有恶意,才放下手臂。

      沈初霁得到同意,轻手轻脚地靠近,蹲下,双手贴近苏婉君的隆起的腹部那一刻,就感受到了生命的跳动,像小鸡破壳而出后,胆怯、不安又好奇地张望世界。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可她又在笑,生命仿佛就在她手中振动,她对那振动贪婪而痴迷,她声音颤抖,“我们就是为他死的,我们就是为他死的……”

      苏婉君有些害怕,连连后退,可沈初霁却不肯放手。

      陆定远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赶忙移开她的手,把她颤抖的身体揽入自己怀中,紧紧箍着她,安抚她,“是,是,我们是为他死的,我们也是为他活的。”

      那个未成形的生命跳动着撞向她的掌心,撞在她的心上,她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孩子,看见了自己必死的结局。遗憾和恐惧向她袭来,她害怕,但她必须赴死。所以她才会呢喃,“我们是为他死的”,为千千万万的新生,为子孙后代死的。

      陆定远听明白了,所以他才会一遍遍地告诉她,“我们也是为他活的”,为千千万万的新生,为子孙后代活的。

      沈初霁逐渐平静下来,脸深埋进他的颈窝。

      乐悠看不懂大人的奇怪,扯了扯林家航的裤腿,林家航俯身,乐悠便靠近他的耳朵,“那个姐姐怎么了?”

      林家航在听到沈初霁的答案后慢慢释然,他学着乐悠的样子说了几句悄悄话,乐悠便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颗糖,走到陆定远跟前,仰起脸,“叔叔,姐姐吃颗糖就好了,我爸爸说的。”

      “谢谢。”

      算一算时间,他的女儿大概和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差不多大。

      离开时,沈初霁突然想起来什么,有些话,她还是想告诉林家航。

      但这一次,她先问苏婉君,“沈小姐还有些话托我告诉林队长,林太太是否介意我与林队长借一步说话?”见苏婉君犹豫,她又补充道,“沈小姐十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未能报答林先生的救命之恩,所以托我转达几句。”

      苏婉君点头。

      和林家航到一边单独说话时,她不知道监视她的特务会不会唇语,所以故意背对着他们。

      “恭喜你要做父亲了。”

      “也恭喜你,你们。”

      “日寇投降了,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我刚刚听到了。”

      “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退伍吧,带着英雄的荣光退伍,好好地陪在她们身边,做一个平凡的丈夫、父亲。”

      “你是......”

      “我知道,你还能飞,离开天空,你就会得慢性病,这对你来说,比从高空摔下来还痛苦,可你看看她们,自己人打自己人,抗日的英雄变成人民的战犯,你轰的一声没有了,她们呢,你要她们怎么活?”

      林家航回望自己的妻女,乐悠小手一搓,竹蜻蜓飘飘悠悠上天,越飞越高,落下来的那一刹那,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陆定远瞥一眼不远处的特务,走过去提醒沈初霁,“该走了。”

      雨渐渐停了,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落在人心上。

      林家航回到苏婉君身边,捡起军装重新披在她肩上。

      可苏婉君依旧冷漠,怔怔的看着陆定远和沈初霁离去的背影,“他们还没结婚,你怎么不留住她?”

      林家航右手抱起乐悠,左手揽住苏婉君的肩头,“他们是一对,我们才是一家人,到什么时候都是。”

      嘀嗒的雨帘外,陆定远和沈初霁又回到了方才进来躲雨时拌嘴的样子。

      “都跟你说了是正事,怎么还吃醋?”

      “我就是见不得他们空军穿那一身美国军装招摇过市,骗了多少小姑娘!”

      “得了吧你,他都快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我能跟他有什么?”

      雨后的红山茶愈加明艳,但兰花素静,从来也有自己的芳香。

      “那可说不定,我反正记得的事情不多,谁知道你们俩前世有没有孩子,我可得好好留意留意,说不定身边哪个小子就是他的儿子投胎转世。”

      孩子,是沈初霁深埋在心底的刺,她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以至于自己也忘了,她也曾有幸做过母亲。

      “有啊,我跟他结婚也有几年,这种事情,没有才奇怪吧。”用戏谑掩饰悲伤,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但陆定远还是看到了她一闪而过的刺痛。

      他又想起在上海那间公寓里,他们清楚地看过对方的身体,“可你......不像是......生过孩子的。”

      她苦笑,深吸一口气,“你还记得那个程处长吗?”

      “当然。”

      “他出事以后,按照流程,我是要被抓去问话的,师娘给我买了火车票,在程处长去抓我之前安排我离开了。可是后来我又回去了。我托人把我跟他一辈子的积蓄都送给程处长的太太,只求空军陵里一块墓碑,可是那个程处长连见我一面都不肯,我跪在雨里求情,一直到我身下的雨水被染红,我才知道他在死之前给我留了那么大的一份礼物,可我却把他弄丢了。”

      陆定远这才猛然想起,在巴黎,他被千夫所指,沈初霁为了能让他自证清白,不惜剖开自己的伤疤,“一家三口”,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沈初霁一个人孤单地走在前面,时不时抬手,他知道,那是她在擦拭眼泪。

      他故意不追上去,不去打扰她思念自己的孩子。

      一直快走到下山的台阶,他才追上去,“我背你下山吧。”

      ***

      黑色的别克车第二次停在嘉陵江畔那座小楼,那些伤兵的家属才知道,一直跟他们一起喝咸菜配稀粥的委员并不是在进行他的慈善表演,而是真的在用自己的津贴养活他们。

      车上下来两人,为首者年约五旬,是黄山官邸侍从室的陈主任,他身着半旧藏青中山装,身形清癯,面容疲惫而严肃,眼窝深陷,目光却沉静如古井。身后的年轻秘书则捧着衣物,亦步亦趋。

      陆定远开门时,手上还拿着毛巾——他刚为沈初霁洗完头。陈主任的目光在屋内简朴到寒酸的陈设上轻轻一扫,最后落在陆定远身上,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带着文人特有的清晰与克制:“陆将军,叨扰了。”

      “陈主任亲临,定远惶恐。”陆定远侧身让客,沈初霁已悄然退至内室门边。

      “久闻陆将军待下宽厚,竟没想到是如此宽厚。”

      “陈主任说笑了,我可没拿她当部下,她也不拿我当长官,几年戎马,老病残躯,回不得故乡,又举目无亲,搭伙过日子罢了。”

      “陆将军而立之年,何来这样的丧气话?”

      “打仗耗人心力,催着人老啊。要说关心部下,还得是委员长,不然我这病还好不了这么快。”

      “如此说来,陆将军的清闲日子可没有了。”

      陈主任并未寒暄太多,他坐下时,手指无意识地轻按了一下太阳穴,似是习惯性地缓解头痛。“这几个月,将军在伤病员管理处,清积案,核名册,斩贪墨,恤孤寡,事必躬亲,廓清积弊。数百伤残袍泽得以正名领饷,上千抗属妇孺得以存活有序。这些,委员长都知道了。”

      “分内之事,愧不敢当。只是见不得为国流血的弟兄,身后还要受屈。”

      “非仅分内,是难得。”陈主任轻轻摇头,那动作里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赞许,却又迅速被更深沉的疲惫覆盖。“如今山河重光,百废待兴。上海华洋杂处,敌产纷繁,接收千头万绪,需秉公无私、能理乱麻之人。”他看了一眼秘书。

      年轻秘书立刻上前,手中托着的是一套崭新的美式将官呢制服,肩袢上,三颗银星灼灼。

      陆定远瞳孔微缩:“陈主任,这是……”

      “委员长手谕,”陈主任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决意味,“特任陆定远为上海区敌伪产业接收委员会委员,晋陆军中将,加上将衔。明日,与新任命的军统上海站站长同机赴沪。上海医疗条件优渥,于将军休养亦更相宜。”

      “可是我一个月以前就提交了退伍申请,军委会没有收到吗?”

      “新的任命就是委员长的批复。”

      陈主任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陆定远,“委员长期望将军,能在新岗位上,一如既往,不负苦心。”

      他站起身,无意久留。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这陋室,似是同情,又是羡慕,终是说了句与任命无关、却更显沉重的话:“前路艰辛,望将军保重。”

      陈主任说完,手已触到门框,准备离去。

      陆定远的目光落在他清癯的背影和略显踉跄的脚步上,忽然开口:“陈主任留步。”

      他上前半步,声音恳切,“我的军医常说,思虑过重伤脾,郁怒不解伐肝,还望主任……且为天下惜此身。”

      陈主任的背影似乎凝滞了一瞬。他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像是对这逾矩却又诚挚的关怀,一个无声的、疲惫的接纳。然后,他拉开门,走进了重庆耀眼灼目的天光里。

      沈初霁从一旁出来,看着陈主任的背影同样充满同情。

      “可惜我前世死在他前面了,不知道他后来过得怎么样。”

      “1948年,服安眠药自杀死的。”陆定远平静的话里藏着同病相怜的惋惜,他又何尝不是在矛盾。

      曾经他犹豫,是因为那一场大雪。但从中条山突围后失踪的那五天,他昏昏沉沉地藏在山洞里,看见的不是阎王殿的鬼火,而是延安窑洞的灯火。那时他就已经不再害怕了。

      他怕的是沈初霁再一次死在他的枪下。如果他不在国防部,更不是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沈初霁或许就不需要死了。那么他就只能揣着一颗红心,在白色的腐朽里做一个永远被怀疑、被监视的叛逆者了。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412624/7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