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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抵达肯尼迪国际机场时,纽约正下着雨。
不是那种温和的细雨,而是带着大西洋咸腥味的、横着扫过来的雨。雨点噼里啪啦敲在航站楼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把窗外世界搅成一锅灰蒙蒙的浓汤。
灰的天,灰的楼,灰的车流,只有霓虹灯招牌在雨幕里晕开斑斓的光斑。
黎雯站在行李转盘前,看着那只银灰色的Rimowa行李箱缓缓滑出来。箱子上贴满了航空公司的托运标签,像一本贴满邮票的护照,记录着她刚刚跨越的一万两千公里。
万禹宁伸手替她把箱子提下来。
「累了?」他问,声音里带着长途飞行后的沙哑。
黎雯点点头。
她的生物钟还停留在海市时间,身体知道此刻应该是凌晨三点,但纽约告诉她现在是下午三点。这种割裂感让她有些眩晕。
「先回家。」万禹宁推着行李箱,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肩,「休息一下再去公司报道。」
出租车切开雨幕驶向曼哈顿。
黎雯靠在车窗上,看那些灰色的摩天楼如削尖的铅笔,一根根插进铅灰色的低垂云层里。
「到了。」在一栋豪华公寓楼前,万禹宁出声提醒。
门童撑着黑伞小跑过来,接过他们的行李。
万禹宁报了一个名字,门童立刻恭敬地点头,用带着西班牙口音的英语说:「欢迎回家,万先生。」
公寓在三十七层。
推开门时,黎雯愣住了。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典型的纽约公寓——狭窄、昏暗、堆满二手家具。相反,这是一个极其开阔的空间,整面墙都是落地窗,窗外是哈德逊河和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
房间的装修风格也很特别。墙面是暖灰色,地板是深色胡桃木,家具线条简洁但质感厚重。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白色沙发,柔软得像一朵云,旁边立着一盏黄铜落地灯,灯光温柔地洒下来。
「喜欢吗?」万禹宁站在她身后问。
黎雯走到窗前,手掌贴上冰凉的玻璃。雨已停了,云层散开,深蓝天幕下,城市的灯光正一盏接一盏醒来,蜿蜒成一片倒置的星河。
「这里能看到日出。」万禹宁走到她身边,手指轻点玻璃,「每天早上,太阳会从东河那边升起来,把整个曼哈顿染成金色。」
「书房在那边,旁边是卧室。」万禹宁指向走廊尽头,「你先洗个澡,我去做饭。」
他说这话时,侧脸被窗外漫漶的城市光线,映出深邃的轮廓。
黎雯站在原地没有动。
「怎么了?」万禹宁转过身问。
「这里......」她迟疑着开口,视线扫过开阔的客厅与窗外璀璨的暮景,「比我想象中好太多了,超出了我的消费能力。」
万禹宁接过她臂弯上搭着的外套,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万盛在纽约有一些长期持有的物业,这套是我过来出差时落脚的地方。平时空着也是空着,正好离你公司近......」他解释得妥帖自然,「没有事先和你商量就做了安排,是我的疏忽。但我怕提前说了你会不同意。」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用那种令人安心的语调说:「雯雯,你刚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时差没倒过来,工作也要适应。我只是想让你有个舒适安全的住处,能好好休息。」
黎雯抬起眼,正好撞进他坦然而专注的目光里。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她的唇角,带着点了然,又掺着些无可奈何的妥协。
「你放心,」她说,「我还没有那么不知好歹。只是......这太豪华了,我住着会有负担。」
万禹宁看着她,眼底微光晃动。
「雯雯,」他往前走了一步,稍稍俯身,视线与她平齐,「你接受一个有钱男人的追求,总要让他手里那点财富发挥点作用。它们堆在那里只是数字,只有用在你身上,才有价值。」
「而且,」他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声音更轻了,却字字暧昧,「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你过得舒服......和幸福。」
最后那个词,他说得又缓又沉,尾音下压,拖出深意。
黎雯微偏过头,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他脸颊,带起一点温热的酥麻。
「那今晚的幸福就先预存一下。」
她退后半步,指尖点了点他胸口,「这个月表现不错,今晚给你放个假,我也要好好休息一下。」
万禹宁垂眸看她抵在胸前的手指,唇角微抬:「下个月才能见到你,我还想预支呢,你倒预存上了?」
黎雯收回手,转身往浴室走,声音带着笑意飘过来,「这叫可持续发展。」
浴室门轻轻合上,隔绝了两人之间的温度。水声淅沥,蒸腾的热气里,她冲洗掉一路舟车劳顿的疲惫。
洗完澡出来时,房间里飘荡着食物的香气。
黎雯用毛巾擦拭着湿润的发尾,朝厨房走去。
厨房是开放式的,和客厅连在一起。
万禹宁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身上系着深蓝色的围裙。锅里正煮着什么,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洗好了?」万禹宁回过头,看见她站在厨房门口,「马上就好。你先坐一会儿。」
黎雯在餐桌旁坐下。餐桌是整块黑胡桃木做的,桌面上有天然的木纹,摸上去温润光滑。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白色的骨瓷盘子,银色的刀叉,还有两只高脚杯。
「今天简单吃点。」万禹宁端着两个盘子走过来,「番茄意面,还有烤三文鱼。」
他把盘子搁在她面前。意面软韧得刚好,裹着稠稠的番茄酱汁,新鲜的罗勒叶碎撒在上头。三文鱼皮烤出一层薄脆的金壳,内里的肉还是湿润的粉白色,配着烤得微皱的小番茄和碧绿的芦笋。
万禹宁倒了两杯红酒,把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说,「欢迎来到纽约。」
杯沿相碰,很轻的愉悦声响。
「明天我陪你去公司。」万禹宁抿了口酒,接着说,「GM总部在时代广场附近,走路过去大概二十分钟。」
黎雯点点头。她想说其实自己去也可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吃完饭,万禹宁收拾餐具。黎雯想帮忙,被他轻轻按回椅子上。
「我后天早晨就回国了,给我最后照顾你的机会。」
黎雯没再坚持。她走到沙发前坐下,整个人陷进柔软的靠垫里。长途飞行的疲惫终于涌了上来,眼皮开始发沉。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给她盖上了毯子。她睁开眼,看见万禹宁蹲在沙发前,正仔细帮她掖好毯子边缘。
「睡吧。」他说,声音很轻,「我在这儿。」
黎雯闭上眼睛。
客厅的灯被调暗了,只剩下那盏黄铜落地灯还亮着。她能听见洗碗机运转的嗡嗡声,能听见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能听见万禹宁在厨房收拾的细微声响。
这些声音编织成一张安全的网,托着她沉入睡眠。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阳光从落地窗涌进来,把整个客厅染成温暖的蜜色。黎雯坐起身,毯子从肩头滑落。她发现自己还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那条毯子,旁边放着一杯水。
万禹宁不在客厅。厨房的料理台上放着煮好的咖啡,还有一张便签:
「咖啡在保温壶里。吐司在烤箱,三分钟。我出去买点东西,很快回来。」
黎雯站起来,走到窗前。
纽约的清晨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没有电影里那种紧张忙碌的节奏,反而显得格外宁静。哈德逊河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对岸新泽西的楼群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街道上车辆稀少,偶尔有晨跑的人影掠过。
她静默地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一种奇异的感受在胸腔里缓缓漫开。
一种和乡愁类似的情绪。
事实上,她对出生成长的老家,也从未有过这种文艺的眷恋。那儿的记忆是粗粝的,带着方言的土腥气和小城永远拂不去的灰尘。而后来独自在海市打拼,那滋味更为复杂:生存的压强、人际的疏离、还有那些咬着牙想要站稳脚跟的日日夜夜。
但此刻,站在纽约三十七层的公寓里,看着窗外完全不同的天际线,她突然理解了那些宿舍女孩说「想家」时眼里的光。
原来想家不一定是对某个具体地方的怀念,而是对「归属感」的渴望。是知道自己属于某个地方,被某个地方接纳的安全感。
而她过去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未真正拥有过这种「乡愁」的感觉。
门锁转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万禹宁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两个纸袋。
看见她站在窗前,他笑问,「醒了?睡得好吗?」
「很好。」黎雯转过身,「你去哪儿了?」
「买了点东西。」万禹宁把纸袋放在餐桌上,「纽约的早餐不像海市那么丰富,但有几家店还不错。」
他从纸袋里拿出牛皮纸包着的食物,还冒着热气的贝果,装在塑料盒里的烟熏火腿奶油奶酪,还有两杯用纸杯装着的热饮。
「尝尝看。」他把贝果切开,抹上厚厚的奶酪,「这是纽约的经典早餐。」
黎雯接过贝果咬了一口。面包外皮酥脆,里面柔软有嚼劲,火腿和奶酪的咸香在嘴里融合,意外地好吃。
「怎么样?」万禹宁期待地看着她。
「好吃。」黎雯实话实说,「比我想象中好吃。」
万禹宁笑了,「接下来的每天,你会无比想念中餐。不过没有关系,我每个月会过来给你做饭。」
「不要,」黎雯摇头,「那太折腾了。」
「不折腾。」他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也拿起一个贝果,「这是必要的诚意,毕竟——」
他咬了一口,声音含混了些,「是我在追你。」
黎雯没有应声。
万禹宁慢慢吃完一个贝果,才问,「今天怎么安排?」
「上午去公司报到。」黎雯说,「然后熟悉一下环境。」
「我陪你去。」万禹宁说得很自然,「反正我今天没事。」
黎雯想拒绝,但看着他眼睛里温和但坚持的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吃完早餐,黎雯回房间换衣服。她从自己的行李箱里取出熨烫平整的卡其色长风衣,搭配针织衫和西裤。
镜子里的人影干练利落,带着她熟悉的、在海市职场里厮杀出来的棱角。
走出卧室时,万禹宁也已经换好了衣服。炭灰色高领羊绒衫,同色系长裤,外面随意套着件深灰色西装。
他正站在落地窗前低声讲电话,说的是流利的英语,语调里有种她从未听过的、事务性的冷锐。
看见她出来,他很快结束了通话。
「准备好了?」他问。
「嗯。」黎雯点头。
走出公寓楼时,纽约已经完全醒来了。
街道上挤满了行人和车辆,空气里弥漫着咖啡、汽油和某种说不清的都市气息。每个人都走得很快,步履匆忙,脸上带着目的明确的表情。红绿灯变换的频率似乎也比海市快,逼着人不得不加快脚步。
万禹宁走在她身边,偶尔伸手护住她,避开那些横冲直撞的行人。
「纽约人走路不看路。」他低声说,「你要习惯。」
GM总部位于时代广场附近的一栋黑色玻璃幕墙大楼里。大楼有六十层,GM占据了顶部的十层。
黎雯站在楼下,抬头望时,有种刺目的眩晕。不是恐高,而是那种即将踏入未知领域的悬空感。
「紧张吗?」万禹宁问。
「有一点。」黎雯老实承认。
「正常。」他拍了拍她的肩,「第一天都这样。」
他们走进大堂。挑高至少十米的空间里,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冷感。
前台站着三个穿黑色套装的女人,妆容精致,笑容标准。
万禹宁陪她走到前台,黎雯用英语清晰地说明了预约和来意。其中一位女士立刻颔首,拿起内线电话。
很快,一个穿着深蓝色西装的男人,从电梯方向快步朝他们走来。
「黎小姐?」他伸出手,笑容职业而周到,「我是David,人力资源部。欢迎来到纽约。」
David约莫四十岁,金发向后梳得整齐妥帖,蓝色眼睛在打量时带着审视,但看向黎雯时迅速转为得体的笑意。
他也朝万禹宁点头致意。
万禹宁回以致意,转向黎雯,声音放低了些:「我先走。下班来接你。」
「不用麻烦。」黎雯说,「我自己可以回去。」
「第一天,让我接你。」万禹宁语气没什么转圜余地,「六点,我在这里等你。」
他朝David略一颔首,转身走向出口。
黎雯看着他消失在外面流动的光影里,那份悬在胸口不知何来的紧张,慢慢落定了几分。
「请跟我来。」David说。
他们乘电梯直达五十八层。电梯上升的速度很快,耳朵里有轻微的压迫感。
电梯门打开时,眼前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和海市GM中国区那种温馨明亮的办公环境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冷硬的效率感。
开放式办公区里,一排排工位整齐得像棋盘格子,每个人都戴着耳机盯着电脑屏幕。空气里只有键盘敲击声和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安静得让人不敢大声呼吸。
「这是你的工位。」David带她走到一个靠窗的位置,「电脑已经设置好了,密码是你的员工号。今天主要是熟悉环境,明天会有正式的入职培训。」
工位很宽敞,配有双显示器、人体工学椅,还有一个小型的文件柜。窗外是曼哈顿的天际线,帝国大厦的尖顶在不远处清晰可见。
「你的直属上司是Michael。」David指向办公室尽头那间玻璃隔间,「他现在在开会,下午会和你见面。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问我,或者问你的同事。」
David离开后,黎雯在椅子上坐下。椅子很舒服,可以调节高度和倾斜度。
她打开电脑,登录系统,邮箱里已经堆满了未读邮件——欢迎信、公司政策、福利介绍、还有各种需要填写的表格。
她一条条点开,仔细阅读。有些条款和国内不太一样,比如医疗保险、退休金计划、带薪休假的天数。她拿出笔记本,把重点记下来。
时间在专注中过得很快。等她抬起头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办公区里开始有人起身去吃饭。黎雯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去,正犹豫时,旁边工位的一个女孩探过头来。
「嗨,你是新来的?」女孩有一头深棕色的卷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笑容很友好。
「是的。」黎雯点点头,「我叫Lily,今天第一天上班。」
「我是Jessica。」女孩伸出手,「欢迎加入GM。要一起去吃饭吗?楼下有几家不错的餐厅。」
「好。」黎雯松了口气。
午餐时间,黎雯跟着Jessica和另外几个同事,去了楼下的一家沙拉店。店里挤满了西装革履的白领,每个人都在排队点单,语速飞快地和店员说着自己的要求。
「你要习惯纽约的午餐节奏。」Jessica一边往盘子里夹羽衣甘蓝一边说,「这里没有人慢慢吃饭,大家都在赶时间。」
黎雯学着他们的样子,快速选好食材,付款,找位置坐下。餐厅里很吵,人们一边吃一边谈论工作,偶尔爆发出笑声。
「你从哪里来?」坐在对面的一个男同事问。他叫Alex,是创意部的。
「海市。」黎雯说。
「海市?」Alex眼睛亮了,「我去过那里,很棒的城市。不过纽约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黎雯问。
「Everything is faster。」Alex用叉子指着天花板,「说话快,走路快,吃饭快,就连思考都要快。在这里,慢就等于被淘汰。」
黎雯点点头。她其实已经感觉到了。从早上走进公司开始,那种无处不在的紧迫感,就如空气一样包裹着她。
「不过别担心。」Jessica拍拍她的肩,「我当初从佛罗里达来纽约时,也花了好几个月才适应。」
吃完饭回到办公室,黎雯继续处理那些邮件。下午两点,David过来带她去见Michael。
Michael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两面都是落地窗,视野极好。他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头发灰白,剪成利落的短寸,身上是件质感柔软的浅蓝色牛津衬衫。
「Lily。」Michael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和她握手,「欢迎加入纽约团队。我看过你的履历,在亚太区的成绩非常亮眼。」
「谢谢。」黎雯微笑着回应。
「坐。」Michael指向窗边的沙发,「喝点什么?咖啡?茶?」
「水就好。」
Michael按下内线,让助理送两瓶水进来。
他在黎雯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姿态放松但透着权威。
「我知道你是陆总亲自推荐过来的。」Michael开门见山,「这说明他非常看好你。但我要告诉你,在纽约,没有人会因为你是谁的推荐而对你特殊照顾。在这里,一切靠实力说话。」
黎雯点点头:「我明白。」
「很好。」Michael笑了,眼角的皱纹深了一些,「我喜欢有野心的年轻人。纽约团队现在正在做一个大项目,为一家科技公司做全球品牌升级。我会让你参与进来,从基础工作开始。你能学到多少,就看你自己了。」
「我会努力。」黎雯说。
「我相信你。」Michael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个文件夹,「这是项目的基本资料。今天你先熟悉一下,明天早上九点,项目组开会,你可以旁听。」
回到工位,黎雯翻开文件夹。
里面是厚厚的一沓资料,市场分析、竞品研究、用户画像、还有过去几年的品牌数据。全是英文,专业术语密密麻麻。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阅读。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等她再次抬头时,窗外已经华灯初上。办公室里的同事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还在加班。
她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六点三十分。
糟了。万禹宁说六点来接她。
黎雯匆匆收拾东西,关掉电脑,抓起包就往电梯跑。
大堂里,万禹宁正站在那幅抽象画前等她。
看见她出来,他笑了:「第一天就加班?」
「抱歉,我看资料忘了时间。」黎雯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万禹宁接过她的包,「工作怎么样?」
「还好。」黎雯跟着他走出大楼,「就是很多东西要学。」
夜晚的纽约比白天更喧嚣。时代广场的巨屏把整条街照得如同白昼,游客举着手机拍照,街头艺人在表演,卖热狗的小推车冒着热气。空气里混杂着香水、食物和汽车尾气的味道。
「想吃什么?」万禹宁问。
「随便。」黎雯说。她其实没什么胃口,脑子里还想着那些没看完的资料。
「那回家吃吧。」万禹宁说,「我买了食材。」
他们沿着第七大道往南走。夜晚的风很凉,黎雯把大衣裹紧了些。万禹宁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肩,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这个动作让黎雯愣了一下。在海市时,他们也有过亲密的时刻,但在公共场合,两人总是保持着距离。
可在这里,在纽约拥挤的人行道上,他们亲密的举止,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这样走了很多年。
公寓里很温暖。
万禹宁脱下大衣挂好,走进厨房。
黎雯跟过去,看见料理台上摆着各种食材。牛肉、土豆、胡萝卜、洋葱,还有一瓶红酒。
「你要做什么?」她问。
「炖牛肉。」万禹宁系上围裙,「纽约的秋天适合吃这个。」
他开始切菜。刀法很熟练,洋葱切成均匀的小块,胡萝卜滚刀切,土豆切大块。牛肉用厨房纸吸干水分,撒上盐和黑胡椒。
黎雯靠在厨房门框上看他。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把睫毛的阴影投在脸颊上。他的手指修长,握住刀柄时指节微微凸起,有种沉稳的力量感。
「需要我帮忙吗?」她问。
「不用。」万禹宁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去休息,或者看看资料。大概要半小时。」
黎雯没动。她在餐桌边坐下,摸出手机。工作群未读消息攒了几十条,大多是海市那边的同事在拉扯项目细节。她慢慢往上翻,偶尔敲几个字回过去。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还有油脂遇热的滋啦声。很快,牛肉和洋葱的香气弥漫开来,混合着红酒和香料的醇厚味道。
黎雯放下手机,看着万禹宁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这种感觉很奇怪。在一个地图上才认识的城市,在一个过分漂亮的公寓里,看一个男人为她做饭。一切都透着种摇晃的失真感,像玻璃罐里太甜的蜂蜜,好看得不真实。
「在想什么?」万禹宁忽然问。他没回头,还在专注地翻炒锅里的食材。
「在想......」
她目光落在他握锅铲的手腕上,衬衫袖口挽起两折,露出清晰的手骨和微微贲起的青筋。是双签合同、握方向盘、也拿锅铲的手。
就这一晃神的工夫,白天在茶水间看到的那张便签,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里。
那张用粗黑马克笔写在黄色便签纸上的句子,被人随手贴在冰箱侧面:
「New York will chew you up and spit you out. But if you can make it here, you can make it anywhere.」
纽约会嚼碎你然后吐出来。但如果你能在这里成功,你就能在任何地方成功。
「今天在办公室看到这句话,」黎雯轻声说,「莫名觉得......挺衬你的。」
万禹宁笑了:「没错。这座城市从不温柔。它逼着你变强,变快,变得刀枪不入。但如果你撑过去了,你会发现自己比想象中强大得多。」
他直起身,把菜盛进白瓷盘里,「但,这怎么就衬我了?」
黎雯托着下巴看他端菜过来,「因为,你看起来,也像做什么都会成功的人。」
万禹宁把盘子放到桌上,抽了张纸巾擦手。擦得很慢,从指根到指尖,一根一根擦过去。
然后他抬起眼看她,「包括追到你吗?」他问,声音很平,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
黎雯低头,盯着碗里那块酱汁浓亮的牛肉,筷子尖在上面点了点。
「这个问题嘛,」她话锋轻巧地转了个弯,「得等吃完饭才能讨论。毕竟审批官现在血糖偏低,判断容易失误。」
她说完便专心吃起来,不再看他。
房间里只剩下餐具轻碰的细响,和窗外遥远模糊的城市白噪音。
过了一会,黎雯放下筷子,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璀璨却陌生的灯火,诚实说,「我今天......有点想家。」
万禹宁侧过头看她:「想海市?」
黎雯摇摇头:「不是具体的地方。是......一种感觉。在异国他乡,突然理解了那些说想家的人。」
她扯了扯嘴角,似要讲个轻松的笑话,但声音落下来时,却轻飘飘地沉了下去。
「今天我说想家,同事问我是不是想父母,我说不是。我想的是......我的祖国和人民。」
她转过头来看他,眼里映着窗外的光,亮晶晶的。
「我同事听完就乐了,说‘中国人果然好爱国’。」她明明笑着说的,可弧度刚扬一下,就掉了下来。
万禹宁想跟着扯个笑,但那点笑意还没成形,就在喉咙口哽住了。
房间里很静。
然后他开口,声音很低,也很沉,「我懂这种感觉。」
「我刚出国时,每天都在想家。」万禹宁说,「不是想某个人,某个地方。是想那种......被理解,共同体的感觉。在这里,无论你的英语多好,你永远是个外国人。你的思维方式,你的文化背景,你的一切都和别人不一样。」
他喝了口酒:「但后来我发现,这种‘不一样’不是弱点,是优势。你能看到本地人看不到的东西,能想到他们想不到的角度。这就是你的价值。」
「所以,」万禹宁对上她的视线,「想家不可耻。那是你的一部分。带着它,但不要被它困住。」
牛肉炖得酥烂,用叉子一碰就散开。
黎雯切了一块牛肉送进嘴里。肉质软嫩,汤汁浓郁,红酒的醇香和香料的辛香完美融合。是她从未尝过的味道,其实很好吃。
可她嚼着嚼着,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盘沿上,「嗒」的一声。
「这么难吃吗?」万禹宁苦笑。
「不是。」黎雯用手背飞快抹了下眼睛,声音有点闷,「好吃。比餐厅的还好吃。但我现在……就是很想吃一碗红烧肉,配白米饭。」
她说着,眼泪掉得更凶了。
万禹宁想过她会想念家里的味道,但没想过会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他抽了张纸巾递过去,等她擦完了,才说:「行。走之前,我给你做。」
吃完饭,万禹宁收拾餐具。黎雯想帮忙,又被他按回椅子上。
「我想照顾你。」他重复早上的话。
黎雯没再坚持。她走到沙发前坐下,开始看项目资料。
万禹宁收拾完厨房,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他很自然地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累吗?」他问。
「有点。」黎雯靠在他肩上,「但还好。」
「明天会更累。」万禹宁说,「项目会议,你要做好准备。纽约团队的人......说话比较直接。」
「多直接?」
「可能会让你哭出来的那种直接。」万禹宁笑了,「但别往心里去。在这里,对事不对人是基本准则。他们批评你的方案,不是批评你这个人。」
黎雯点点头,「放心,我在勒克司手下训练过。」
勒克司的名字,让万禹宁顿了一下。
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我明天早晨的飞机,月底过来看你,这二十天,你自己可以吗?」
「可以。」黎雯说,「我自己可以的。」
「冰箱里我准备了食物。」万禹宁接着交待,「吐司月底和我一起过来。公寓的地址和钥匙在床头柜上,紧急联系电话也写在那里。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不管几点。」
他说得很详细,像在交代一个孩子。黎雯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一点点不舍。
「你会想我吗?」她忽然问。
问完她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幼稚,太不像她会问的。
但万禹宁笑了。他捧起她的脸,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会。每分每秒都会。」
然后他吻了她。
这个吻很温柔,但很深。他的嘴唇温热柔软,带着红酒的甜香。黎雯闭上眼睛,感受他的气息包裹着她,如沉入一片温暖海。
吻结束时,两人都有些喘息。
万禹宁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黎雯说。
晚上,黎雯睡得很沉。
没有时差带来的失眠,没有对新环境的焦虑。她躺在陌生的床上,枕着陌生的枕头,闻着陌生的洗衣液香味,却睡得格外安稳。
半夜醒来时,她发现万禹宁不在身边。
客厅有光。黎雯走过去,看见万禹宁坐在餐桌前,笔记本屏幕亮着,上面铺满密密麻麻的图表。他戴着细边眼镜,眉头锁得很紧。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吵醒你了?」
「没有。」黎雯走过去,「你在工作?」
「处理点事情。」万禹宁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马上就好。」
黎雯在他身边坐下。屏幕的光打在他脸上,眼下的青色很淡,但存在。
她这才想起,他也不是永远游刃有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也有他的压力和疲惫。
「你去睡吧。」万禹宁说,「我弄完就来。」
「你呢?」黎雯问,「明早的飞机,你不休息一会吗?」
万禹宁看了她一眼,笑了,「我可以飞机上睡一会。」
「那我陪你。」黎雯坐在他身边。
他没再催她。
黎雯安静坐着,没多久意识就沉了。
今天看了太多英文文件,眼睛又酸又涩,她歪了歪头,慢慢靠下去。
最后落在了一个温暖的地方,是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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