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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叠影
殷红的心魔海,孤怜的求道人。
翌月遥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血海里走了多久,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一眼望去不到尽头的阴霾灰天和将她整个人染的白里透红的血。
她的身躯变得疲惫,头颅变得下垂,眼神也变得逐渐麻木。
她找不到。
在这一片汪洋无际的血海魔境里,她找不到她的道心。
沾满粘稠鲜血的双手机械般在海里摸索,可除了血仍旧空无一物。
脑海里总是有个声音,复杂而又轻盈,絮絮叨叨地将很多东西全部一下子塞进她的脑子里。
可她难以听清,更无法理解,那声音中的金戈杀戮,撕天裂地,生灵涂炭,都是何事发生的事情。
更无法接受,那声音熟悉的,恍若她自己伏在自己耳边歌颂。
歌颂着无上的魔,
毁天灭地。
阴阳鬼坊高耸如地底之天的极乐楼轰然破开一个大洞,只见一道巨大的青红光团砰地一声冲破这虚幻糜乐的高塔,犹如黑夜流星一般霎时照亮整座漆黑的阴霾之地。
然而流星火光转瞬即逝,留下的,便只有无尽的伤亡。
粱姒儿单膝跪地,一手持刀,一手捂着胸口,身上衣衫破碎,遮不尽那满是血迹的躯体。
粱姒儿在烟尘之中抬起眼,眼神宛如恶搏的凶兽,一颗原本俏皮的虎牙此刻有如狼牙般,死死抵住那不断溢出血迹的嘴唇,教那些血不要染红了地面。
原本绑好的小辫子不知何时散开,满头理不清的乱发紧紧贴在粱姒儿的脸上。
曾经她一袭红衣,活泼明媚,如秋叶丹枫;而现在的她,一袭血衣,面色狠戾,如索命罗刹。
烟尘之中缓缓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随着烟尘慢慢散尽,粱姒儿猛地拔刀起身,直指向那对面之人。
“让开——”
粱姒儿的声音像是灌了千斤的水银,前所未有的,毒似砒霜的狠绝。
然而对面之人丝毫没有退让,手中的绳镖在烟尘的漩涡中挥舞的更加迅速。
没有停留,那蒙着面的高大男人一瞬间便飞身而上,那绳镖之上,锋利的莲花千瓣刃在黑夜中不断闪烁着空白的银光。
粱姒儿持刀抵挡,将那银镖骤然击退,下一刻旋身飞跃,扛起大刀便要向那死士兜头劈刺。
星引刀的刀锋不断爆发出刺目的青红刀光,此刻刀身上仙力疯狂流转,似乎要一瞬间挤爆整个风影诀。
接二连三地爆破宛如初笋破土一般接连不断,而那死士即刻挽绳下腰躲过那劈头的刀刃,顺势飞天的绳镖在天上转了一圈便如同长了眼睛一般迅速朝着粱姒儿那受伤的心口背面冲刺,粱姒儿一个极速的旋身飞打砰地一声将那镖刀猛地朝下抽打,附刀而上的仙力更是如同开渠洪水一般全然倾泻。
砰——
天地巨响,被弹飞的镖刀刷地一下划破粱姒儿的眼角,霎时间汩汩的血便顺着那饱满的颧骨顺流而下,尽数滴落的在双刀之上。
绳镖已弃,而双刀正出鞘。
那双刀攻速凶狠无比,双刀交叠冲上一阵,立刻弹弹丸一般地将粱姒儿冲的老远,就连那刀身之上的流转仙气也像是被吹蜡烛一般倏地熄灭。
粱姒儿被这阎魔双刀当面冲击一下去滚去数十米外,身上的血混着飞扬的尘土,宛如地里爬出的打洞鼠一般狼狈。
被划伤的眼让血糊了视线,粱姒儿眨着一只眼,无比迅速地从地上重新爬起,再一次摆开刀式。
而那双刀死士,却已然出现在她身后,双刀暗影,犹如阎王索命。
低沉沙哑的男声在她而后响起,粱姒儿不及转头,便被那刀柄砰地一声打翻在地。
“阎罗鬼道,本不是一家,鬼道自有鬼道主,而阎罗,是天道派下,治理鬼道的。”
幽兰空灵的女声响起,粱姒儿倒伏在地上,看着那如交叉铁索一般勒着自己脖子的双刀。
一身白衣绣裙的女子从斗争的烟尘之中缓步而来,裙裾飞舞,淡紫色的铃兰花随之起舞,纯白与暗紫,本就不相矛盾。
那女子停在她面前,摊开的掌心上漂浮着散发着水蓝神光的玄武神石,神石不断在她手心上转动,拼凑出琐碎却又强悍的神力。
那张熟悉而又柔美的面容,粱姒儿死也不会忘。
“霞洛——”
粱姒儿再一次咬牙切齿,喊出那个让她痛爱交加的名字。
她眼神狠绝地像是要杀了霞洛的刀子,而那眼角的血,像极了开刃的刀锋。
“梁少侠,”
霞洛淡淡地开口,“我便是这鬼市的阎罗,这鬼道的天人。我与北冥君更是同属一脉,除了我,再没有人能配得上这玄武神石。”
“你真是愚蠢!”粱姒儿粗暴地骂道,“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信,玄武后人凭的不是血脉相承,是真神的认可!”
粱姒儿不顾那双刀擦破脖颈,抻着头对神色婉约的霞洛叫嚣着。
丝丝鲜血染红了刀锋,霞洛上前,蹲下身子,那死士的刀便后退了三分。
霞洛的手冰冰凉凉的,抚过粱姒儿英气姣好的面容,粱姒儿死鸭子一般梗着头恶狠狠地看着她,活像一条丧家的疯狗。
霞洛看着她,那只摸着粱姒儿脸的手猛然收紧,粱姒儿被她那突如其来的力气拉的整个人往地上拖拽了一距,脸被掐的生疼,仿佛跟脖子分了家。
“我与天道府合作,他帮我灭了霞家,我助他得到神兽。天道府尚且认可我持着这玄武神石,开着这极乐楼,你,又凭什么说我不配。”
“你才是那个,跟重语合作的人吧!那天我要带你走,重语不肯,想必他便是认出了你——你真可恨,你背信弃义,杀父弑兄,强占神位,还自称天道——呵,我看你是怕被天道发现,所以才苟且在这凡鬼间隙,还有脸自称‘阎罗’,简直是无耻至极!——”
粱姒儿不要命一般对着霞洛破口大骂,然而霞洛只是不断加禁钳着她脸的力气,叫她再难开口。
霞洛的声音好像结了一层霜,淡淡的,带着冷漠。
“梁少侠,许多事,知道了也不必说出口。因为你并不知你所知道的事情是否就是真相。”
粱姒儿被她箍的脸颊生疼,发不出音,疼的牙位仿佛都要变形。
于是霞洛骤然地松手,便叫她的脸立刻落到霞洛接着的掌心中,她的脸酸胀地,表情有带有一丝茫然地看着霞洛。
“为什么……不杀我?”
浑身上下都在疼,像是火油在身上烧,粱姒儿血糊着眼抬头,脖颈上的刀已然不见。
“梁少侠,”霞洛手扶着粱姒儿伤痕累累的脸庞,轻轻地呼唤着她,眼神确实无比的,深不见底。
“神石和你,我都要。”
翌月遥漂浮在血海之上,像一粒白色的小舟。
她已再没有一丝心力能在这茫茫血海中寻找什么。
她疲惫地垂下眼,极其狭隘地看着那一丝灰蒙蒙的天。
她想,她可能很快连这些也看不见了。
五感渐渐被冰凉粘腻的浓稠所侵蚀殆尽,翌月遥想,也许自己不久便也会随着那些消失的人一同化为这不见边际的血海。
她不记得在这里多久了,她也分不清,这里是现实还是幻境,脑中一刻也不消停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些尖叫、哭泣、毁灭,而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这些事情。
她杀了所有人,她毁了一切。
她对着天底痛苦愤恨,对着世间发难报复,亲手把堕魔的凌月剑刺入师父的身体里,看着他变成一具干枯的黑尸。
她怀里抱着一个人,她看不清那个人是谁,只觉那身影又熟悉,又陌生,可惜她已经全然想不起来那人是谁,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她是谁?
是仙,
还是魔?
她叫翌月遥,
还是叫
月魔。
整个世界的血水突然动荡起来,像是爆发了血的海啸,霎时间成铺天之势,顷刻间血红吞没了整个世界。
翌月遥看着那像是张血盆大口的海啸,闭上眼,任由它们将自己全部吞噬。
“这世上能让我使出双刀的,除了主子,便是你。”
低沉稳重的男声平白直叙着冷血的话语,染血的双刀交叉擦过深黑的臂缚,将上面快要干涸的血抹得一干二净。
“所以,你也算是死得其所。”
蒙面的死士执起双刀,准备好了送眼前拼死一搏的粱姒儿一刀封喉。
不远处霞洛静静地站着,持着玄武神石的手指尖,若隐若现着点点淡色的金光
养不熟的狗,那便只能杀了再寻。
霞洛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白裙,眼神愈发阴冷。
粱姒儿迅速狃接浑身上下的关节骨位,还好她小时候调皮爱玩,为了寻宝探险,也是拼了命折腾自己,学了这一招似人非人的变幻之术。
这招式用起来疼,可粱姒儿觉得,疼这一出,比落在那疯子手里好。
星引刀上的仙力再次涌动,如滚滚变换金轮,这是粱姒儿堵上浑身的修为,拼尽师父留下给她的最后一段仙气,做的最后一场赌。
师父好赌,赌天,赌地,赌沧海门,
而她亦是得了师父的真传。
血红与暗黑像是两道锋利的镰刀,铿锵一声勾起整个世界的火光。
翌月遥看着,那停滞于眼前的,无穷无尽的血。
悠扬的叶笛像是从天边而来,一声一声拨开死气的迷途。
血狼褪去,灰天重现,翌月遥被晃动的血海推着,一点一点漂浮到了岸边。
那是青白色的沙砾,里面藏着严严实实的温暖。
翌月遥碰到那沙砾的一瞬间,死气沉沉的双眼突然便有了一星点光。
她顺着沿岸爬起来,长时间的漂浮已经让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她跌倒,再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在无尽循环的痛苦中重新寻回那些被浸泡麻木的直觉。
等到她跌跌撞撞来到了岸上的中心,看着那青白的沙砾化作塔一般堆到了灰天的顶。
一股莫名的力量引着她像那塔走去,沾满血水的手心握住那转瞬即逝的流沙。
她要爬上去,翌月遥想。
看着那贯穿血海的沙塔,看着那源源不断从手心逝去的青沙,翌月遥想,
我要爬到最顶上去。
星引刀的刀身戳然刺入了血肉之躯,
刀的一边是穿破的血肉,
刀的另一边还是穿破的血肉。
粱姒儿手持着半截灰白的星引刀,蓦地一声刺入面前之人的心间,力道之大,让她眼前一阵昏花。
于是刀身又更深地没入了几分,面前蒙面人痛哼一声,低着头,死一般地僵直了身子。
粱姒儿睁着明亮的眼,像是烧穿天地的火焰,滚滚冲向着最后的操刀鬼。
不是阎王,是操刀鬼。
霞洛指尖的缚魂丝尽数脱离,原因是被控制的人已经要死去,霞洛善心大发地,给那将死之人最后恢复记忆的慈悲。
却也是她恶毒的戏弄。
蒙脸的面罩随着脸上缚魂丝的脱落而裂开,粱姒儿睁大了双眼,将持刀的手猛然坠下。
“师、师兄……”
粱姒儿颤抖着后退两步,轻轻摇着头,看着面前之人逐渐失去血色的灰白面孔,呢喃出声,
“不……”
滚烫的泪水从擦过斑驳的伤口,击起一阵阵电击般的痛感,叫她更清醒地认识到面前的真相。
“不……”
粱姒儿猛然上前,抬起那垂落的人的脸,看着那一根根逝去光泽的,脱落那熟悉血肉的缚魂丝,带着零碎的尸块与血泥,在她臂膊上积成一道峡湾。
“不是这样……”粱姒儿捧着霍风的脸,声音越来越大,
“不是这样!”
清澈的江水从她的眼睛里奔腾而出,汇聚成一条笔直的河道,融合着血肉的泥块在地上冲成出稀烂的浪花。
“不是的……师兄,不是的……”
霞洛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她看着那一对师兄妹情深,却已经是阴阳两隔,粱姒儿的痛苦像是刺挠脚心的羽毛,仿佛那痛苦越多,痛苦越深,她心间虚伪的笑便越发的猖狂。
“姒……儿”
霍风的手,哐当一声丢下了断刀,断断续续地,攀附上粱姒儿湿热的脸庞。
“不……哭……”
猛然垂落的手臂像是断掉的竹笛,粱姒儿大叫一声接著那彻底倒下的身体,泪花溅开血泥,粱姒儿随着那尸体一同跪倒在地上,看着那因为缚魂丝脱落而白骨森森的脸。
她的拗哭无声无形,就像是一场雾里的大雨,涵盖着所有悲伤的气息,在一片片隐形的痛苦下尽情宣泄。
怀中人的身体渐渐冰凉,粱姒儿拼命地搂紧想用自己的体温暖热,却在靠近的瞬间猛地被那半截尖锐的刀锋刺破身体。
那一点突出的尖锐,就这么轻易地将她的心彻地捅破成一个黑洞。
翌月遥又一次摔下来,飞逝的流沙抓不住,留不下,她不是被流沙冲击跌落,就是在那一片片极速的飞驰之中落了空。
“为什么……抓不住……为什么……”
她反复地呢喃着,再一次攀了上去,这一次确实彻底地空无一物,指尖什么也没落下。
又摔了一次,流沙像是瀑布匡匡地冲击着她落地的身躯,每一下都好像千万斤般的重锤在砸着她的背。
青白色的沙砾从她身上滚落,翌月遥跪坐在地上,直起身,想再一次从地上起来。
“你还不肯明白吗。”
清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翌月遥回头,看见一道强烈的白光,刺得她双眼发涨。
白光之中,一道高大的身影驻足着,看不清面容,只听得到声音。
“你是谁?”翌月遥急忙转身,看着那道身影发问,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看来你尚且清醒。”
那清冽的声音像是耳边的柔羽,一字一顿道尽无数的柔和。
那道身影逐步靠近,翌月遥却发觉自己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但是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却再一次潮水般地向她袭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难过。”
光影蹲下了身,对着跪坐在地上的翌月遥道。
翌月遥不知所以,但仍然重复地问他,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想我是谁,我便是谁。”
翌月遥的瞳孔里倒映出一片无尽的白光,却不觉得刺目,
“你是我吗……”
“如果你是我,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救他们……”
脑海中止住的杀伐之音再次响起,翌月遥皱起眉,双手捂住脑袋,那声音前所未有的大,像是要毁了她脑子里的世界,令她痛不欲生。
“你救不了他们。”
光影的声音像一缕丝线穿过翌月遥的脑子,将声音整齐地串了起来。
“不,我要救!”
翌月遥说着,迅速起身再去攀登那沙塔,那沙塔却猛然间崩塌,沙群如溃堤一般直冲她来。
翌月遥背淹没的一瞬间,那光影护着她,将她一下带到了上空。
翌月遥在那无边无际的灰天之上,向下看那一片茫茫血海。
整座沙岛在二人飞离之时顿时崩溃,沙华化水一般尽数融入到血海之中。
原本以为那沙也会成血海,可那血海却其奇异地变了。
浓重的血色像是瞬间被刷退,明亮的蔚蓝像是泼墨一般瞬间染遍了整个世界。
翌月遥抬眼,看着那刺目的晴朗蓝天,和下方蔚蓝泛波的海水。
光影渐渐褪去,翌月遥还未来得及抓住,只听那清冽的声音最后一声道,
“救你自己,才是救所有人。”
“唯有飞升,才是救你的方法。”
那声音化作一片飞羽,轻轻地落在了翌月遥地眉心。
“飞升……”
翌月遥骤然睁开了眼,眼前是熟悉的桌椅房梁。
她起身,只感到身心一片舒爽。
魔气褪去,此身从此分明了。
桌上有一封书信,翌月遥迅速将那信拆了,看着里面粱姒儿画的乱七八糟地画。
此处为安全,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地二层楼,标注,客栈。
此处为可疑,画了一个扭扭曲曲地不知道什么形状地东西,标注,霞府。
此人为危险,画了一个黑黑地疑似人的东西,标注,某狗腿子,嗯……但感觉又好像挺奇怪,说不上来,但是武艺高强,所以,危险!
翌月遥翻看着,粱姒儿临走之前为她标注的所有信息。
翻到最后,翌月遥看着粱姒儿那豪放却异常规整的字,
“月姑娘,谢谢你,一直没有戳穿我。我本是北地沧海门下,北水老仙的亲传弟子,数年前我师兄携玄武神石下山寻人,后未归来,彼时我年纪尚小,如今我亦求得师父带着这块神石下山,既是寻人,也是寻人。可重语那个笨蛋趁机打晕我抢了我的神石,但我知道他也是一个想回家的可怜人,所以本姑娘大方不跟他计较。但是玄武神石,我一定要拿回来,我才不关心那玄武后人在哪,只是为了师兄,为了师父的愿望,我一定要拿回来。我知道我很笨,什么都瞒不过你,所以这个馊招,玄武神石的下落,都是重语告诉我的。除了天道府抢的那一块,霞家有着另外两块玄武神石,一块是我的,一块是我师兄的,这三块并在一起,才能组成完整的玄武神石,找到玄武后人才能彻底唤醒他的能力。月姐姐,我知道你因为天道府的事情伤得很严重,所以我这一次就不让你一起了,希望你每次在帮助别人的时候,也能为自己着想几分。嗯……想说的话暂时就这些,剩下的,便等我回来吧,希望你到时候不要怪我。”
信的结尾,画了一个叉着腰的,扎着辫子的小人,趾高气昂,活像某人。
翌月遥读完信,下一刻,便整个人飞身冲出窗外。
翌月遥用尽此生最快的速度,闯入子时的阴阳鬼坊。
去救一个她绝不想失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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