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醇醪
长兮隔门坐在屋中,将众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院中酒过三巡,酒桌上的人都已喝得醉醺醺,六郎左拥右抱,口齿不清地说:“此、此间乃是神仙居,怪不得柳争兄不着急娶亲。”他打了个酒嗝,嘿笑一声,说话已不着调。
“我家夫人大气,往后柳争兄尽可请我们兄弟几个过府叙旧。就是苦了德诚兄……不过没关系,柳兄邀我等也是一样的!”
王德诚也喝得坐立不稳,闻言只露出个苦闷的笑,又仰惯了一大杯。
‘长兮’给王德诚续酒,看着酒杯渐满说:“德诚兄有何烦心事,不如说与我听。”
‘长兮’轻言细语,斟酒时更给王德诚奉了个含情脉脉的眼神。王德诚险些捧不稳杯盏,甚至连看‘长兮’都不敢。
“也不是什么大事。”王德诚目光闪避,虚声道:“二……劳二公子一问。”
长兮喝了茶,神色在昏暗的屋中晦暗不明。茶盏放回案几,他手指落在了桌面,奇声道:“怎的还是不行,平日的我难不成是什么凶神恶煞?”
柳争半晌无话,对比身旁的‘长兮’,他今日显得兴致缺缺,甚至有些怏怏不乐。‘长兮’毫无所差,他仍然在与王德诚对谈,半眯的眸盛着淡淡笑意。
长兮从未这样笑给他看!
柳争抿唇一笑,笑意冷冰冰不达眼底。他指尖摩挲过杯身,目光越过众人瞧向那半合的屋门,不痛快地想,全怪即墨枝多管闲事,没事找事!
“你瞧。”
长兮见屏风顶上突然站立一人,这人半身隐于阴影中,头顶快要碰到了横梁。他肩膀边垂着一双腿,流光坐于梁上,双手支在身侧,正俯身看他。
流光手摇折扇脚尖微晃,轻轻略过了即墨枝的肩,他嘴唇抿成一条线,长兮不见他嘴动,却除去他的话再听不见门外之音。
“好像是我们多此一举了,柳争待他也并非毫无情意。”
即墨枝耳边发丝轻扬,“瞧着似乎不痛快,”他抬手挥开流光的脚,眼望院中,见得外面的‘长兮’一笑百媚,嗤笑道:“不也是我们‘教导有方’?”
“只是他竟也能忍?”流光‘唰’地收了扇。
“能忍便说明火候没到。”即墨枝回身看长兮。
流光高兴道:“巧了,劈柴烧火正是你的强项。”
“起锅烧油也是我的强项。”即墨枝不乐意地说:“怎的不见你入嘴?”
“这不是皇宫名厨太多了,吃不过来嘛。”流光岔开话头,扇指长兮说:“今夜要如何,还将他掳走么?”
“掳走藏哪儿?”即墨枝道:“我这国师还没当腻,抢了人也无处可藏,再说这不还差点火候吗。”
长兮眼看二人一问一答,将他视若无睹,便持盏喝茶静看。
即墨枝转目下看,说:“今日这招数你可用到柳争身上?”
“未曾。”长兮落回杯盖。
流光脚踩地面,他缓步走近,说:“外头的‘你’做的很好,你瞧柳争已怒气填胸,他这是嫉妒了,这也是爱意的一种表达。”
此间已被即墨枝以灵力隔绝成界,屋内的声响传不到门外,庭院里一举一动长兮也难听闻。
长兮目视窗口,说:“我看不见。”
“那人手中的酒盏都要捏碎了,你还看不见,”即墨枝道:“我瞧该开窍的不是他。”
流光了然笑道:“你果真不懂,皆是千千结在牵引着你。不过这才最妙,不懂的满腔深情,懂的又似不明己心,当真是妙极了。不过情爱的玄妙常人一两日哪里悟得透,依我看其中关键皆系对方。”
即墨枝侧目,“你又有什么法子了?”
“没有,不过我觉得你的法子管用。只要柳争上了心,其余哪还劳我们操心。”流光掌心忽现酒壶,他道:“所谓酒后乱心,眼下关键还是在于柳争。”
长兮搁下茶盏,流光持杯倒酒,说:“我请你吃酒啊。”
长兮伸手接过,“酒后失言听过,酒后乱心何解?”
“喝下便可解。”即墨枝倏忽跃下,说:“解与你听不如你自个儿身入其境。”
流光颔首赞同,接着说:“看外面已是酒气熏天,个个都好这一口,皆因醉后便可无所顾忌。”
长兮凝神静了片刻,继而一饮而尽。流光见他眉梢微凝,知他不善饮酒,便道:“此中绝妙也须得多品。”
“不如闻着香。”长兮舌尖舔过唇缝,皱眉道:“此中也有绝妙?”
“自然。”即墨枝夺过酒壶,给长兮斟酒时侧颜放松。他道:“听风楼的酒色冠绝京都,可他们的酒却不如宫中的酒,这可是流光私藏,平日连我都舍不得给。”
“你一杯倒……”流光翻了个白眼,又生生咽下了后半句。
即墨枝一臂拿壶,一臂搭在流光肩头,他微微压身,流光便露出整齐的白牙,笑说:“我一杯倒,我一杯倒。”
长兮持盏不动,他鼻间充斥着淡淡果香,口中却苦涩。他瞧着盏中清澈,过了少顷蓦地显现出庭院里的风光。
扶桌饮酒之人尽揽杯中。
“瞧你的地主与别人把手言欢,”流光俯身询问:“为何留你独坐屋中?”
“外头吵闹。”长兮看见众人皆喝得横七竖八,只剩柳争独坐。
“你在自欺欺人。”流光像一条吐着信的毒蛇,他注视着长兮,既像试探又像无所不知,“你分明也怕孤寂。”
“他就在门外,”长兮不以为意,“你又将他放在我掌中,我并非孑立一人。”
“可你用了傀儡术。”流光道:“柳争为何要与凡人结交,你们意欲何为?”
即墨枝与流光并立,他也看着长兮,说:“我也好奇。”
长兮探指搅乱杯中酒,水中境也随之破碎。他稍举杯说:“不如共饮?”
“你先将话说明白。”即墨枝严声,“莫非当真有事隐瞒?”
“酒后话家常,不急。”长兮道:“先一同饮了这杯。”
流光幻杯倒酒,一饮而尽,说:“如此可行?”
长兮并不说话,他指尖摩着杯身,看着即墨枝。即墨枝冷笑一声,便欲拿过他手中盏,却见他唇贴杯口,说:“这是我的。”
即墨枝直接仰面提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他喉咙随着吞咽滑动,却因为灌得太猛,脖子里也淌下酒来。
“行了吧!”即墨枝衣襟处沁了酒香,他鄙弃地拂了拂。
长兮杯中尚余半杯,只见盏中荡开水波,窗外疾风猛得倒灌进屋中,吹得三人衣袍翻飞。即墨枝迎风半眯着眸,抿唇道:“被发现了呀。”
“听了有一会儿了。”柳争脚踩窗沿,眸中似闪着光。他声无波澜,“酒也下肚了,是时候该算账了。”
即墨枝冷笑,“算哪门子的账?离河岸作妖的账么?”
“谁作妖?”柳争面上露出讶异,颇为不要脸的说:“捉贼拿脏,你当我的面掳人一事理应要算清楚。还得烦劳残照山洞主……”
“流光!”即墨枝猛喝道。
竹帘被风刮得猛烈摆动,窗门大开大合,即墨枝身边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流光的人影?
长兮掷开酒盏,道:“跳另一边窗先走了。”
即墨枝怒目切齿,脑中又越发晕沉,他倒地前看见柳争勾唇轻笑,跃过了窗台。
“三番两次,真当我吃素呢!”柳争脚踢即墨枝腰间,“送你去个好地方。”
长兮见他画符凝咒,眸中狡黠,便问:“你早料到了他会来?”
柳争舒心地‘嗯’声,说:“他的企图都写在脸上,猜不到才是怪了。”
“他灵力不低,”长兮道:“上次见你们交手,他虽留有余力,但你也并非毫无反手之力,万里楼中你为何要隐藏实力?”
“怕寻仇。”柳争送走即墨枝,揉着脖子说:“这不还是被发现了。若非打不过,我何苦等你给他喂酒喝。”
长兮像是信了,他道:“门外的人怎么说?”
“这寒冬正月也不经冻,”柳争挨着长兮坐下,说:“等会儿叫人扔进客厢,明儿个醒了自会回去。”
“只是如此?”长兮惊诧地瞧他。
“倒也不是,今夜我听闻了些新鲜事。”柳争手拿茶盏,抬了下巴,示意长兮斟茶。
长兮侧身挡了茶壶,示意不说不给喝。
柳争只能放下茶盏,说:“王德诚后院并无妾室只有一正妻,那也是有由来的。只说他收了那花魁的钱南下经商,中途却身患急症耽误在一家客栈之中,等他病好时银袋已是空空,不得已他暂寄身于城外的一处庙宇里。彼时正逢乞巧佳节,前来烧香的富家小姐对他一见钟情,不出几日便将他请去了府中。那富家小姐家中只此一位明珠,父亲对她是事事顺从,早已为其备红妆十里,只待她来日能寻个称心如意的夫婿。”
“王德诚算什么称心如意的夫婿?若是喜欢,便舍不得分与别人。”景闲玉道:“你曾言他寡情薄意,我似乎懂了一些,觉得你说得甚对。”
“他何尝不懂?”柳争冷哼一声,接着说:“那豪门阔院也不是那么好进的!那富家老爷没要他入赘,只让他在祖宗灵堂前发下毒誓,此生只能娶一妻,永不纳妾,那十里红妆便这样成了他发家的本钱。所以哪怕他心里头有惦记,也只敢藏在外头,那花魁亦是如此。”
“原是这般。”景闲玉回身倒茶,将茶盏送到柳争手中,说:“我方才见王德诚心中心烦,往后便听不着了,可说了什么?”
“那便得接上前言了。”柳争润了嗓子,说:“据闻王氏的父亲于去年入冬前离世了,王氏作为家中独女,自是继承了父亲留下的所有财产。这于王德诚来讲本是喜事一件,但听六郎说,他妻王氏是个能人,不到三月便将自家父亲遗留的铺子和田地契变卖成了银子,继而在京都新开了些铺子,并且打理的井井有条。”
长兮适时开口,“所以王德诚豢养外室,他妻或许早已察觉?”
“现下看来是如此。”柳争颔首,“看来王氏并非是恃宠而骄的小姐,她识人虽不明,可他父亲的经商之道却是学了十成十。这便是王德诚心烦之事了,他妻精明强干,便会显得他碌碌无能,往后只怕他也没有心思在外流连了。”
“本性难移。”长兮眼望窗边,见得月光倾泻一地。他听着院子里有拖拽的声响,轻声说:“那几人喝成这幅模样,哪个不是本性难移?”
“我觉得你也在骂我。”柳争打了个喷嚏。
柳争觉得长兮有倍道而进之能,所看所听皆成所学。若说两人初遇时长兮身上尚有不谙世事的稚嫩,现在却有了几分如见肝肺的超世之意。
想到此,柳争又无端有些不爽。
学了些乱七八糟,竟逢人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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