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发冲冠为红颜

　　后来方清梦听过很多人唱过《北郡山》，但都不是顾云宸唱的这个样子。
　　她的嗓音自带少年的意气风发，天赋经现实的历练和沉淀，雌雄莫辨。
　　方清梦休息时会不自觉眯一眯眼睛，但这次她听顾云宸唱歌时没有。她看着顾云宸直了直后背，抬了抬下颌，微微眯眼睛，情意绵长地唱了出来。像一个少年，对着心上姑娘讲家乡古老的故事，那几分情深缱绻都含羞带怯，温婉天成。
　　方清梦似乎看见了北郡山的春水，自她眼里缓缓淌出，那一湾春意柔情，不是顾云宸的，是属于方清梦的，独属于方清梦的。
　　那些思乡的、讲故事的，都没有顾云宸的，像一涓水，从四面八方渗进她心里。
　　“谁教你的？”方清梦问她，“是顾老将军吗？”
　　“不是，小时候和兄长一起过去跑马，那边放牧的人唱的”
　　“他们也是这样唱的吗？在这边，是唱给姑娘的定情歌吗？”
　　“不是，讲的是北郡山的故事，这边长大的孩子都会唱”
　　方清梦的掌心托着顾云宸的下颌，“那为什么你唱出来像？”
　　顾云宸抬手托着她的手，“因为，这边有一个习俗，给心上人唱的第一首歌，是定情歌”
　　方清梦眉心塌了塌，眼神温柔地一塌糊涂，她将小指指尖搭在顾云宸喉结处，感受她说话时的震动，像是感受到胸腔里积攒满，顺着嗓音溢出来的爱意，“那你给别人唱过吗？”
　　“你是第一个，”顾云宸看着她的眼睛，“是第一个我哄睡的，第一个我喂药的”
　　“真的吗？”
　　“骗你的，”顾云宸说。她看见方清梦眼波动了动，那一点柔情快要兜不住，“这个习俗是我编的，我娘对我兄长说，只能对心上的姑娘唱歌”
　　“清梦，去看花灯吧”
　　方清梦轻轻摇了摇头。
　　此次陛下大赏了方清梦，并且破例提了她的官职。传回京的战报是方清梦带兵支援及时，轻描淡写的一笔将顾云宸几度死里逃生、身陷囹圄换来的战功掩盖。陛下将方清梦与顾云宸的救命之恩无限放大，仿佛今日凉州之局面，只是一个文弱的书生撑起的一般。
　　方清梦昏迷了半月，一切由顾云宸代笔。她隐瞒了方清梦的伤势，将自己的伤势扩大。你调回京，风起展翅，平步青云，我在西边，做你的倚仗。
　　“我大致猜到了你呈回去的密折里写了什么，但云宸，你不该隐瞒我右手的伤势，你我字迹不同，陛下该起疑心了”
　　一股隐隐的不安自心底漫起，但目前的风平浪静不足以让它显出端倪。顾云宸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心，声音弱了些，“我会彷字”
　　“我呈与陛下的密折，字迹与平日里的不一样”
　　顾云宸微微垂了垂头，她清了清嗓子，“我从前截过你的密折”
　　方清梦搭在她喉结的小指轻轻一颤，顾云宸想要解释，却见她轻轻笑了，说：“无妨，极好”
　　她希望顾云宸防着身边的人，又不希望那个被防备的是自己。若她被调回京，日后派遣的是另外一个监军，她不希望顾云宸像待自己一样，和那个人坦诚相待。
　　“清梦”，顾云宸轻轻唤她。
　　“嗯？想说什么？”
　　顾云宸垂下眼睑，“你知道你右手的伤了吗？”
　　“去看花灯吧，”方清梦说，“你陪我去”
　　不出意外，凉州的风雪还是大。只是打了大胜仗，喜气洋洋的氛围让覆在路上白茫茫一片的雪，也沾染上了喜色。
　　方清梦其他的伤在回转，只是右手不怎么见效。顾云宸将她抱上轮椅推出去，一掀开帐帘，就有劲风带着雪沫往脸上扑。
　　在帐篷那个巴掌大的地方闷久了，饶是从前不大喜欢的凉风寒意，今日拼了命地往衣裳里面灌，尚觉得有些新鲜。
　　不过顾云宸万分害怕方清梦染了风寒，决计不给寒意一分一毫的机会，将方清梦裹得严严实实，推至马车旁，便一把将人抱了上去。
　　马车里烧了暖炉，待暖意将身上的寒意祛尽了，顾云宸才解下方清梦身上的披风。
　　她用指腹碰了碰方清梦的手背，问她：“冷不冷”
　　顾云宸指腹尚带着一丝凉意，方清梦抓住马车内仅存的最后一缕冬日，“不冷”
　　“你坐过来”，方清梦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不了，”顾云宸坐在窗边，“我替你挡风”
　　都一月末了，哪里还有这么冷。方清梦笑了笑，“我有些乏，你坐过来，我靠一靠”
　　顾云宸将窗户关严实了，才坐过去，她将方清梦揽进怀里，问她：“昨夜没睡好么？是不是哪里又疼了？”
　　“你不在，我睡不踏实”
　　又哄她。“我不是在吗？”
　　顾云宸担心晚上睡觉的时候碰到方清梦的手和腿，宁愿趴在塌边，也不愿上床去睡。
　　“手疼”，方清梦动了动被顾云宸揉在手心里的左手。
　　“疼才好，”顾云宸温言温语哄着她。“疼了，才快好了”
　　方清梦食指在她掌心画圈，靠在她肩上的脑袋轻轻动了动，似乎在找最舒服的姿势。
　　马车走得不快，一路并不颠簸。方清梦眯着眼睛打盹，脑海里突然浮现今晨顾云宸替她束发的画面。
　　她以为顾云宸笨手笨脚的，会扯着她的头发弄疼。精细的头发在她手里也像游龙索一般，她细长的手指穿梭，枯燥的事情也被她编出了花。
　　“云宸”
　　方清梦这一声像半梦半醒的呢喃。顾云宸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别怕，我在”
　　自北郡山回来后，她总是会做噩梦。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白骨森森。总有一两只手，从无边的黑夜中伸出来，在最平静或是最热烈的时候，一把把她拽入深窟。
　　“你开扇窗吧，我有些闷”
　　顾云宸起身将窗户开了条缝，凉意迫不及待地钻进来，在窗边徘徊，打量这一车子上好的暖意。她回头看她，方清梦轻轻抬了一下手指，顾云宸将缝撑大了一点，方清梦点点头，她撑好窗，便坐回她旁边。
　　方清梦有些乏，但无论如何都睡不着，顾云宸握着她的手，轻抚她的背，她闭着眼睛，总是觉得自己会坠下去。
　　她紧绷着，顾云宸的心也悬着。她不怕方清梦发脾气，也不怕她日日耍小性子，即使这些她都没有。她最怕方清梦一言不发，闷闷的，又变回从前的样子。
　　废了一只手，一条腿终身落疾，换做是顾云宸自己，也绝不会如方清梦这般平静。她仿佛受的不是什么重伤，只是某天打碎了一个茶盏，弯腰拾瓷片时，在指腹轻轻划了一道伤，连血迹都不曾看见。
　　她的前途坦荡，正要迎风而起时，厚积薄发的口突然被堵住了。
　　她的字那么好看，一手端在腰间，一手扶衣摆走路的背影也那么好看；温水煮茶，习书写字时像一尊暖色的琥珀，席地而坐，执棋点将时又是一块剔玉；站在山岗守候她归途时是一轮明月，行在长廊斑驳树影落在她肩上时是一湾清风。
　　她最喜欢她宽大的袖摆落在风中，是骚客的散漫，是文人的倨傲，是政客的迎长风，破万军，开盛世。
　　大鹏若无翅，何以迎风起？
　　“清梦”
　　方清梦捏了捏她的手指回应。
　　顾云宸往后坐了坐，靠着车壁，从后背环住她，让方清梦靠在自己怀里，“你睡一睡”
　　方清梦在她怀里蹭了蹭，从后背抱住这个姿势太有安全感，她窝在她怀里，才知道她颠沛流离，长安不是她的故乡，陇西只是歇脚处，这里才是她的避风港。
　　“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方清梦用手轻轻扣她右手的护臂。
　　“好，”或许是这样的话语太过草率，顾云宸又添了一句，“记下来，回头盖上我的帅印”
　　方清梦想说：“你以后不许对别人这么好”，这般强势又狭隘的话，她说不出。
　　“欠我一个”
　　顾云宸听她没头没脑说完这句话，就闭上眼睛睡了。她摘下护臂，“好，记下来，盖上你的印”
　　两个时辰到了陇西。天色暗下来，正是结伴出门看花灯的时候。
　　顾云宸推着方清梦入了城。
　　一月末的寒意还是有些浸骨头，长街□□干净净清扫一遍，琳琅满目的花灯被寒意冻住，绚烂的灯光直视，也不大刺眼。
　　许是元宵才有过花灯，今夜长街便不是很喧闹，勉勉强强凑了整街人出来，小贩的吆喝随着热气腾腾此起彼伏，将闹热拉了起来。
　　总会有一群提着花灯在人群中穿梭的孩童，酒楼处照旧是宝马雕车，香铺满路，小饭馆飘出的烟火气息，也有笑语盈盈。
　　长街万象的喜气包裹着方清梦，她心情好了不少。
　　夜有些凉了，方清梦问她：“今儿住陇西吗？”
　　“想回梅院吗？我让人清扫过了”
　　“花应当没谢，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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