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好姻缘
“你跑到这儿来作死,东留那边怎么办?”
良久,心情稍稍平复后,霁月坐到司圣泽身边,像以前一样跟他聊天,仿佛八年离别从未存在过。
“我离京前留了密诏,一旦遭逢不测,便传位给侄儿明默。”司圣泽神色淡淡,仿佛被前人争夺了数千年的华朝江山轻如鸿毛:“那孩子现今也够大了,我瞧他是个仁义的。”
司明默现已十五岁,为人忠厚,虽机敏不足,却胜在勤学好问、宽和良善,八岁起便被司圣泽有意作为储君在培养。
“司明默?”闻言,霁月却蹙了下眉,显然不太赞同:“那不是司圣朔的儿子?”
司圣朔便是那痴傻的成王。
霁月不喜司明默,并非因着害怕他遗传父亲的痴傻,而是与一桩她心有芥蒂的宫闱旧事有关。
此事还要从二十多年前那个改变司圣泽一生的长夜说起。
七岁那年,司圣泽母妃死于后宫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始作俑者便是司圣朔的母亲嫦妃。
那晚下着大雨,一边哭声飘了满殿,另一边司煦仍在嫦妃榻上缠绵。雨声瓢泼,听来纵流于俗套,似极了话本子里烘托气氛的常用戏码,但不得不说,有时风雨雷电确实挺会挑日子。
司圣泽没有披外裳,衣裳被雨浇透,湿哒哒地裹在身上,心上同样落着雨。他乌发半散,缀了满头冰碴,却烧起满心戾气,瘦小身躯拖着一把长剑,不要命般闯向嫦妃居住的步摇宫,一剑结果了门口一肚子坏水的无良太监,剑尖蘸了他心头血,在宫墙上写下:
“为君,怠于政;
为夫,愧于妻;
为父,疏于子;
为人,怍于天。
司煦其人,不配为帝!”
“龙生龙凤生凤”大抵是谣传,不然凭司煦那怂蛋玩意儿绝生不出司圣泽这么有血性的儿子。
司圣泽虽不受宠,但好歹是个皇子,宫中护卫不敢贸然伤人,他却一路长驱直入,谁挡杀谁,只想要嫦妃的命,倾其所有,不计代价。然而在与寝殿仅剩几步之遥时,他后脑一痛,身子登时软了下来。
司圣泽母妃秦氏乃真真正正的将门之女,从家中嬷嬷到陪嫁婢女皆有功夫傍身。
击昏司圣泽的是奶娘玉嬷嬷,她迅速把他抛给步摇宫外接应的丫鬟红缨,随后逐一割了今日所有见过司圣泽的人的喉。可耽搁了这些时间,其余大内侍卫闻风而至,她再来不及脱身了。眼见死局已定,玉嬷嬷大笑三声,反有种末路的从容,她索性闯进殿中,从一种惊慌失措的内侍宫女中杀出一条血路,掷出长剑狠剜进嫦妃心脏,血喷如注。司煦正在榻侧酣睡,不妨被溅了一脸血,几欲晕厥,嘶声唤人救驾,侍卫蜂拥赶来……
玉嬷嬷替主子报了仇,也保全了司圣泽,自己却万剑穿心,玉陨当场。
自此,司圣泽在一夕之间懂得了匿尽锋芒、养晦韬光之道,这才有了后来霁月所见的他。
犹记他跟霁月述说这件事时,他说:“人生一世,确应顺从本心不假,可一旦教旁人担上这恶果,倒不若弃了那恣意行事的肝胆。”
霁月憎恨嫦妃,跟着厌恶司圣朔,连带对司明默也不喜起来。
司圣泽跟司明默之间有隔代仇,她不想司圣泽养出这个隐患。
司圣泽自也知她顾虑什么,他望着霁月,语气淡淡:“明默已经是下一辈孩子里最拔萃的了,总归我是必不会有子嗣的。”
他必不会有子嗣……
话题终归又绕回了二人之间。
寂静行军帐里飘来司圣泽一声悠长叹息,他顿了少顷,终于问出盘桓心口已久的疑问:“霁月……你醒了为何不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什么?”霁月何尝不是满腹辛酸,她陡然转过头,弯起唇角朝他笑,眼里话里却都凝着冰,声音有些起伏:“告诉你人鬼殊途,还是你漫长的一世不过是我弹指一挥?司圣泽,你自以为知我甚多,可你连我究竟是什么都不晓得!”
司圣泽没有避退,他直视着她,目光灼灼,分毫不让:“你现在可以对我说。”
他确实不晓得,所以远赴千里来听她说。
霁月强自镇定地与他对望半晌,终是眼睫一垂,败下阵来:“若我说我是生活在地底下的幽灵,迄今已一千一百多岁,你会不会怕我?”
说完,她没再敢看他,怀着一如当前在窥缘镜前等待展清风做出宣判的心情,一颗心忐忑地上跳下晃。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怎样的回答,她怕他就此厌她,更怕他依然爱她。
每一秒都被拖得无限长,明明四面透风的行军帐,空气却仿佛被抽走,稀薄得令她窒息。
蓦地,一只手抚上了她的头顶,掌心温暖得她几欲落泪,一声喟叹接着响在耳畔:“霁月,我们相识有十年了……”
霁月等着他后头的话,司圣泽却再没开口。
沉默着,沉默着,她忽然就明白了。
地底幽灵如何,江湖侠女又如何,他相识十年的难道是副皮囊么?
霁月喉咙发涩,又忆起当年窥缘镜中展清风得知她身份后兀自喃喃的那句“冥界公主?丫头,出息了”,不禁悔上心头:为何重来一次,自己竟仍顽守重重顾虑、未敢对他坦诚?
“再睁眼时,我已在棺材里躺了一年,觉着死了倒干净,一了百了的,犯不上再去招惹你,耽误你往后的好姻缘。”霁月自知这话没良心,说得很小声。
她是守堕花洲的,自诩看尽了深情转薄。在襄行关的八年间,除去设想待司圣泽百年后,自己与他结伴投胎的好光景,她也不止一次忧心:忘尘泉畔,他或许不会牵她的手,一别经年,他定然看过太多红粉佳人,早把她忘干净了。
然而今天他却说,他必不会有子嗣……
她低估了他。
她总是在低估他。
果然,司圣泽眸中划过一抹暗色,他习惯性扶额,不慎牵动左肩的伤,眉头蹙得愈深了些,笑得自嘲:“好姻缘?我唯一的好姻缘已然被你耽误了八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