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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姥海客谈瀛洲1
酷暑七月,烈日当空,野村古道旁破布搭的凉茶棚子下挤满了歇息的挑夫与脚客。
茶铺里的桌椅断然是不够的,更多人是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坦露出被汗水打透了的精赤胸膛,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那碗凉茶,咕嘟咕嘟几口喝了便开始乘凉。
此时晌午刚过,太阳最是咬人,有经验的挑夫都知道,午后的这个时辰断不可贪脚程赶路,否则一旦在路上中了暑,在这乡野偏僻处恐怕是会丢命的。
几个搭伙的挑夫靠在凉棚边上的余荫里,各自从怀里掏出家中妻子准备的干粮,和着凉茶啃了起来。
一口凉茶一口饼,挑夫们沉默地吞咽着。
挑夫挣的是苦力钱,靠的就是吃苦耐劳的良好秉性。
雇挑夫的倒货商坐在凉铺的最中间的菜桌上,用力地扇着扇子,扇子也是那乡野间常见的棕榈蒲扇。
这身体肥胖的倒货商稍微阔气一点儿,桌上摆着一盅酒,一盘油酥花生米,半盘凉拌玉藕。
倒货商一边不停地扇着蒲扇,一边极其不耐烦地用筷子夹起花生米往嘴里嘬,嚼到过瘾处,倒货商便直接拿起酒壶对着嘴便是几口豪饮。
花生在唇齿间碰撞得嘎嘣脆,听得周围的挑夫是一阵口舌生津。
几个还没婚娶的年轻后生忍不住了,招呼老板娘,几人合着叫了一碟花生米。
其余家中有老有小的挑夫虽然喉头滚动,却也经得起诱惑,曾经的他们也如那几个后生一般,不过一碟花生米,吃便吃了,但自从家中有了娃后,则能省就省了。
很快一碟花生米端上了桌,几个年轻后生早就备好了筷子,齐刷刷地嘎嘣脆了起来。
满头大汗的倒货商微微抬起头,看了那几个后生一眼,鼻子里不屑地嗤了一声,才又夹起一块凉藕放入嘴里,就着凉酒吃了起来。
乡野间的茶铺招待的大多都是些挑夫脚客,而这些下苦力的人往往喜欢吃些味重的。
因此店家为了打开销路,做的花生米往往十分的咸。
一碟花生米,倒货商喝了一盅酒后,竟又足足喝了几大碗凉茶才觉得舒服,再观那几个年轻后生,亦是如此。
加上天气炎热,吃了花生米的几人口中很快又干了起来,一碗碗的凉茶不停地往肚子里面灌,也不知道倒了多少茶渣子进去。
很快众人吃得差不多了,各自收拾收拾便开始午间小憩。
时间七月,正是草木茂盛之时,路边野草疯长,足足有半人高。
正在打盹的老板娘迷迷糊糊地听到远方有马蹄声传来,她缓缓睁开眼,却见一面目墨绿的怪物骑一黑马朝自己而来!
大白天的还见鬼了!
老板娘吓得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来,顿时睡意全无,扶正了身子,才发现那骑马的人头上不过带着一顶荷叶,脸上也戴着用荷叶做的面具,只露出两个眼睛来。
“吁!”
那人停住了马,青衫一翻跳了下来。
眼尖的老板娘注意到马背后还驮着棉被与行李,哪有人大热天的还带棉被的?
“老板娘,一碗凉茶。”
一个铜板精准地弹在了老板娘面前的桌上,那人拴好了马,将脸上的荷叶面具拿了下来,露出白皙清秀的脸庞。
老板娘心中惊叹于眼前这位眉眼比姑娘还温柔的可人儿,却也只是多看了两眼,便拾起铜板热情招呼客人。
林熹挑了个空着的桌椅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立在人堆里面,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糕点,又拿出一本书,捻起一块碎糕就着老板娘端过来的凉茶边吃边看。
那些挑夫与脚客被林熹这一折腾,纷纷醒了过来,许多人还没清醒便觉得满身大汉,口渴难耐,便又叫老板娘上了凉茶。
肤色黝黑的挑夫们有些诧异地瞧了瞧桌上怡然自得的林熹,对方宛如淤泥里的一朵青莲,气质着实出尘。
林熹注意到那些好奇的目光,微微抬起头来,善意地冲着那几个挑夫一笑,便继续低头翻书,只是用白皙修长的拇指将嘴角的糕点渣贪心地抹进了嘴里。
几个挑夫也是知晓事理的,便不再对林熹多看,只是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启程赶路。
众人收拾得差不多了,却见那倒货商与几个年轻挑夫还在贪睡,便有同村的挑夫上前叫去。
“醒醒!醒醒!”
几个年轻后生被推搡着睡眼朦胧地醒了过来,却无一人从地上爬起来。
“哎哟!嘶——”
一声痛呼响起,享受着糕点美味的林熹微微抬眼,只见那大腹便便的倒货商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紧咬着牙,一手扶着桌子,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
紧接着那几个年轻挑夫也跟着叫了起来,直直捂着自己的肚子,一看症状竟是与那倒货商相似!
“老板娘!茅厕!茅厕在哪儿?”
那倒货商终是忍不住地叫道。
“咱这临时搭的棚子哪儿有茅厕!”
正嗑瓜子的老板娘看白痴一样地瞪了那倒货商一眼,吐出几瓣瓜子皮。
很快几人的脸和嘴唇便疼得发白,不再与老板娘多嘴,齐齐遁走,在凉棚外找了个地儿各自解决去了。
“这就叫懒驴上磨屎尿多!”
一个挑夫开口说道,引来众人的哄笑。
林熹微微皱了皱眉,却也只是翻书,吃糕。
“哎!林老板!林老板!快来人啊!”
就在众人闲聊之时,一阵惊呼从凉棚外传来,引得所有人侧目。
很快挑夫们鱼贯而出,纷纷上前看是出了什么事。
顿时凉棚下就只剩下了林熹青衫一人,他虽然未动,却也放下了手中的书,关注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都让开!腾个位置出来!”
很快几个挑夫们便背着那体型臃肿的倒货商回来了,后面还跟着那几个捂着肚子的年轻后生。
只见那倒货商紧闭着眼睛,嘴唇发白,竟是人事不省了。
几个有经验的挑夫将倒货商平放在凳椅上,解开那倒货商的衣裳,一时间打扇的人打扇,掐人中的掐人中,浇凉水的浇凉水,可那倒货商就是醒不过来。
甚至在被挑夫们这样一顿折腾过后,那倒货商竟然浑身颤抖,打起摆子来了!
“三儿!这是怎么回事?”
那似乎是挑夫中领头的中年人问刚才呼叫的年轻人,他眉头深皱,看着眼前倒货商的情况,眼里的忧愁浓郁了起来。
“我不知道啊刘叔!刚才哥几个去方便,这林老板蹲在我旁边突然就晕倒了!不关我的事啊!我.......”
中年人摆了摆手示意那个叫三儿的年轻人不用再说下去了,他转而用手继续掐着倒货商的人中,并且在心里祈祷着对方能够醒过来。
“麻烦让一让!”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众人齐齐回头,却见方才那个青衫年轻人拨开人群挤了进来。
众人不知他要干嘛,一时间纷纷为其让开了道路。
林熹有些艰难地挤到了那与自己同性的倒货商面前,双手一挥,说道:
“别这么多人挤在这里,都散开!”
众人摸不着头脑,但林熹温柔的声音里有一股自带的威严,众人不自觉间便散开,在林熹身边围成了一个圈。
“这位小哥,你是?”
那领头的刘姓挑夫看着眼前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公子哥,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林熹伸出那一双好看的手,轻柔却稳准地搭在了倒货商的手腕上。
这动作刘挑夫自然是知晓的,村里大夫给人瞧病诊脉便是如此。
一时间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数十双眼睛盯着那青衫年轻人的一举一动。
刘挑夫瞧着林熹那张干净得过分的脸,心里不免没底起来,这么年轻的大夫?他真的能行吗?
诊完林老板两边的脉后,林熹心中大约有了些底,转头问那刘挑夫道:
“他中午都吃了些什么?”
“啊?哦!”
刘挑夫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叫自己,连忙答道:
“一叠油酥花生米,半盘凉藕,就是这家店里的菜!”
“哎!你说话什么意思?”
那嗑瓜子的老板娘听了此话不乐意了,吐出两半瓜子皮一叉腰,就要同那刘挑夫理论理论。
“我家几个小伙子也吃了你家的花生米,也闹了肚子!准是你这婆娘拿隔夜货来坑害我们!”
刘挑夫也是个不甘示弱的人,直接反唇相讥道。
“诶!你怎么说话的!你你你!我家的菜从来都只现做!准是他们自己吃了什么别的不干净的东西!倒想讹人!我呸!”
头戴麻布,双手叉腰的老板娘瞪大对着刘挑夫的脚边吐出两口唾沫,若不是后者脚缩得快,恐怕就要“挂彩”了。
“嘿!你这婆娘!”
那刘挑夫嘴里骂了一句难听的话,老板娘听了后顿时肝火大怒,两人就要掐在一块儿,还好适时地被众人拦了下来。
一时间场面混乱了起来,拉人的拉人,说好话的说好话,“和气生财”“气大伤身”等金玉良言在二人之间层出不穷。
但那老板娘显然不是得理饶人的主,一句句似乎从小就背得的乡野粗话十分麻溜地倒了出来,并且还带有极富乐律的节奏。
却不料那刘挑夫也不是好惹的,三句五句不离开老板娘家人的身体健康。
霎时间凉棚里唾沫横飞,妙语连珠。
至于林熹和那位倒霉的林老板,则被众人抛掷于脑后。
“他是不是还喝了许多凉水?”
林熹对此似乎司空见惯,并不关心,只是指了指昏迷不醒的林老板,问刚才那个叫“三儿”的年轻人。
三儿从看架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回答道:
“林老板今中午喝了二两酒,又喝了几大碗凉茶。”
林熹得到了对方的答复,顿时心中大定,大概知道林老板是因何致病了。
三儿看着眼前这位年纪还没自己大的少年,正狐疑对方要做什么,接着他便看见林熹从怀里掏出了几根金针,无比熟练地捻起林老板那眉间肥肉,一针扎了下去。
金针微颤,林熹动作十分快,很快一针又入病人头顶,接着抬起林老板的手,再针虎口。
在三儿有些错愕的眼神之下,林熹若无其事地捻转那入眉心的针,不过一息的时间,那紧闭口唇的林老板竟然兀地张口咳出一声!
“诶!醒了!醒了!老板醒了!”
林老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听见三儿那小子在鬼叫,一时间想骂,整个人却好似蒙在棉被里面,竟是没力气说话。
在对骂拆架的众人也被这边的情景吸引住了,一男一女各自冷哼一声表示暂时休战,随后便围了过来,对刚醒的林老板表示嘘寒问暖。
“三儿!林老板是怎么醒的?”
那刘挑夫理了理方才推搡时被老板娘扯开的衣衫,同时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林熹一眼,心想这小伙子当真这么厉害?还真把林老板救回来了?
那三儿已经被刚才林熹一套堪称行云流水的操作给惊掉了下巴,一时间竟是不会说话,只是指着林老板头上结巴道:
“针!针!金针.......”
众人顺着三儿的手指看过去,这才发现那藏在林老板头发里的那根金针,至于刚才扎在眉心和合谷的金针,林熹已经收了起来。
“针!针!”
三儿还在叫着,刘挑夫受不了自家小子冒傻气,一巴掌拍在对方的头上,这才把三儿那捋不直的舌头打住。
接着刘挑夫又嘿嘿一笑,对着林熹行礼道谢:
“没想到小哥年纪轻轻,医术竟然如此了得!”
“身体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林熹似没听到刘挑夫的恭维之词,只是询问刚醒来的林老板。
林老板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年轻大夫,但从别人的口中他也知道了正是眼前的年轻人救醒了自己,连忙如实说道:
“有有有!我这头啊,现在都还昏,浑身也没力气,脚还冷得很!”
林熹听完点了点头,抽出对方头上的金针,再次将手搭在对方脉上,说道:
“把舌头伸出来。”
满脸肥肉的林老板点了点头,然后颇为费力地将颤颤巍巍地舌头给伸了出来。
“噫——!”
围观的众人发出一声嫌弃的声音,只见林老板的舌头胖大肥腻,而且舌苔十分浓厚,白色的泡沫下还隐隐地带着黄。
林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周遭的人,然后在林熹的首肯下收起了自己的舌头,接着强打个笑问道:
“大夫,您看我这病严重吗?”
“无妨,我先给你把现在的不舒服治了。”
林熹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心中已有决断,转头问那头戴麻布的泼辣妇人:
“老板娘,店里现在可有热水和干姜?”
刚吵完一架的老板娘还在气头上,但见了眉清目秀的林熹,那气不知为何便消了大半,想着不过一壶热水和干姜,都是些不值钱的货,便点头道:
“有!我给你拿去!”
“麻烦再把干姜放水里煮一煮。”
林熹嘱咐道。
“我也去!”
刘挑夫生怕那老板娘不挑事儿,便要跟着上去,结果被大伙儿拦下,生怕二人在厨房里又掐起来。
最后众人派了那个叫三儿的年轻人跟着去厨房,不一会儿三儿便端着一大锅滚烫的姜水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那老板娘抱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倒也惬意。
众人连忙腾开了位置,将那水壶放在了桌上。
林熹随手挑了个桌上倒扣的茶碗,接了一碗干姜水,用手试了试温度后便示意林老板喝下去。
林老板闻到那极其刺鼻的姜水味不由地苦了脸,但还是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猛地将那碗干姜水灌了进去,水温正好,有些烫,但也能接受。
众人看着林老板那粗脖子间的喉头上下滚动几番,一碗水便被他给喝得精光,林老板放下碗,打了个饱嗝,一碗热水下去,他感觉头脑顿时清爽了不少,不由得夸道:
“小兄弟我现在感觉好多了!真是神奇啊!”
“想吐吗?”
林熹听见林老板的夸赞后并没有露出笑意,而是皱着眉问道。
“脑袋清醒了不少,但是肚子还是不舒服。”
林老板如实回答道。
“再喝,喝到吐出来为止。”
林熹再次倒了一碗姜水递给林老板,见对方脸有些绿,正想解释,却不料对方一把接过,二话不说就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林熹嘴角微微一翘,转头对着那几个捂着肚子的年轻人说道:
“你们也过来喝一碗,发发汗。”
“诶!”
几个小伙子刚走过来,那林老板就突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夺路狂奔到路边,终于是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林老板只觉得方才那两碗热水如同哪吒脚下的风火轮一般,在他的胃腑里一顿翻江倒海,抓住一条浑身黝黑的恶龙抽筋扒皮,接着那条恶龙仰头咆哮,随着两火轮直冲云霄,化作浑浊的污水倾洒了个干净。
最后林老板吐得实在是没东西可吐了,这才缓缓直起腰来,看了一眼自己肚腑里的浊物,心头泛起恶心,差点又吐了出来。
待他收拾干净走回凉棚的时候,却不见了那青衫年轻人的身影。
“神医呢?”
林老板朝着凉棚外看了一眼,发现方才栓在那里的黑马也不在了。
“噫?东家,您这病好了?”
几个挑夫颇为惊奇地靠了过来,林老板现在的脸色可比刚才红润多了。
“别废话!刚才那个小神医呢?”
林老板现在是头不晕了,肚子也不涨了,浑身上下轻松无比,说话不由地也有了底气,与方才躺在桌子上的气若游丝当真是判若两人!
“你说那个小兄弟?哦!他说你这几天最好不要再喝冷饮,然后交代了几句,留下了两幅药叫我们泡水喝,就骑马走了!”
刘挑夫一手提着两副纸包的草药,一手指着远处的拐角答道。
林老板顺着对方的手望去,却是人影也见不着了。
“对方收诊费了吗?”
“收了!”
“多少?”
“一文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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