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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
翎妃狠狠抽了谢北川一耳光,将他打得侧过头去,净白的脸上瞬间浮现几指红印。
“畜牲!”翎妃怒火中烧,恨声道,“你临行前如何同我说的。啊?说说嘴罢了?你翅膀硬得太快,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谢北川轻声一笑,说:“母妃这是发的哪门子脾气?”
“明知故问!”翎妃一把拽起他衣领,迫他低头看着她,“你今日敢弑兄,明日就敢弑母弑父。天下可还有你不敢做的事?”
“母妃误会了。”谢北川缓缓拂开她的手,眉目静如止水,说:“战场激斗刀剑无眼,本就死生难料。我什么都没做。”
“你这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翎妃怒道:“谢北辰征战多年,尸山血海中出生入死,怎可能因刀剑无眼而亡。你真当无人怀疑吗?”
“怀疑又如何。”谢北川甚至唇边带笑,浅浅勾起的弧度带着阴鸷冰冷,“时至今日,还有人敢无凭无据诬平章侯杀人不成。”
翎妃顿时一鲠,她自然知道谢北川如今在朝中一支独大,并无人能与之抗衡。虽仍未立太子,但东都大捷后他已坐稳储君之位,即便真有怀疑之声也只会私下议论。
可她不愿见他在六亲不认的路上越走越远。
翎妃气急,同谢北川在殿内起了争执,却忘了今日谢北弦在她宫中午眠。
此后,朝中果然渐渐起了流言。
尤其军中诸将,对武勇盖世的燕定侯会被人从后背刺入一刀感到不解。战场杀戮之时,后背通常只留给自己信任之人去守。据当时身处燕定侯近处作战的军士所言,那一战中守在燕定侯后背的,似乎是平章侯。
风清晏许久不曾上朝。元德帝知他心如死灰,且一看见他便会想起谢北辰,于是索性由他歇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即便皇帝也心痛难当,能少忆几次也好。
谢沅并非没听见那些流言蜚语,只他不信。不愿信,也不能信。他已失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第二个。
这些流言终于传去风清晏处,并非朝中人传给他,而是谢北弦亲口告知。
少年流着泪,将翎妃与谢北川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风清晏。
风清晏垂着眸,安静地听他说完,眼中幽暗如融了漆黑的夜。
“既然三殿下有心皇位,下官送你一程就是。”他缓声说道,因久未说话喉中干涩发疼。
闻言,谢北弦脸色顿时一变,那凝了泪的双目怔了怔,半晌未能言语。
少年的心思不难猜,能使的手段也稚嫩生涩。他虽真切地为谢北辰的死悲痛难过,却并不至于仅为此便去置自己同母兄弟于死地,但若为了皇位便顺理成章。风清晏并非怀疑他说谎,不过想借刀杀人罢了。
无妨,他心甘情愿做他的刀。
谢北辰的仇,他得报。
两日后,风清晏趁着夜色来到平章侯府。推开谢北川卧房的门时,屋中人似有所察觉立即翻身坐起,却尚未来得及出声便被制住穴道。
风清晏点燃屋中油灯,将灯罩缓缓罩上,室内昏黄烛光照亮那张与谢北辰有五分相似的脸。他一步一顿来到床榻边,静静看了谢北川片刻,一时未开口说话。
谢北川维持着坐姿无法出声,眼中惊惧在看清来人是谁时便顷刻散了去。
风清晏见他并无大喊大叫的意思,便解了他哑穴,回身缓缓落座桌旁。
“是你杀了谢北辰?”他淡淡问道,眼中无波无澜,只一片死寂。
“不是。”谢北川答道,亦平静如斯。
“军中人说,谢北辰身死时身边只有你。他是如何死的?”风清晏问道。
谢北川静默片刻,道:“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眼。他虽将后背交予我,但我技不如人,未能守住。”
这话他已同许多人讲过许多遍,信也好不信也罢,他都只有这话。
“你首次入烬霖军作战,有一事不知你是否知晓。彼时因北蛮战部刀剑宽大,兵造营供给烬霖军的刀会比寻常兵刃宽半寸。这是在迎击北蛮时定下的规矩,至今未改。”风清晏淡淡说道。
闻言,谢北川脸色丕变。
“我昨夜去了趟将军冢,那伤口宽度与烬霖军独有刀刃相符。”风清晏看着他的脸,再度问道:“他是如何死的?”
谢北川额头渗出薄汗,颈间喉结动了动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风清晏抽出腰间风止,一步一缓行至床榻前,剑刃轻搭在他肩头贴着脖颈肌肤。那垂眸看着他的眼中如浸了寒潭冰冷,兜头覆下将谢北川冷得浑身发颤,无声的压力自颈边尖锐的刃上传来,直抵心肺让他呼吸渐急。
“是你!”谢北川似被逼到极致,豆大的汗水自鬓边滑下,他喊道:“是你将他害死的!”
风清晏顿了顿,未料到他会如此说。
“愿闻其详。”
“若非为了你,他依旧是烬霖军中的战神。他被你蛊惑下了神坛,他连唾手可得的江山社稷都不要。他利用我,谢沅也利用我!你们为一己私欲将我玩弄于股掌,是你们的错!他瞒我你假死之事害我愧疚痛苦,他欺我与父皇反目害我空欢喜一场。我在他心中究竟算什么?不过随手可用,用过便丢的工具!他何曾拿我当兄弟,他何曾真心替我想过……”
谢北川语无伦次地高声喊着,也不知是喊给风清晏听还是喊给自己听,仿佛不这般用力便会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他的恨意是真实的,却也是混乱的。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的恨意该由谁来担,他不能去恨谢沅,也似乎恨不着风清晏。于是只有谢北辰,他眼中曾如神祗般高大伟岸的大哥,只有他担得起他这一腔怨恨与悲愤。
年少时渴望得到认同的执念,在一次次失望与绝望中,终化作战场上恶毒的利刃,刺入谢北辰的胸膛。
风清晏懂了。
他静静看着谢北川因激动而泛起潮红的脸。这张脸,近些年越发与谢北辰相似起来。
他怎配与谢北辰相似?
“你做什么?”惊恐之色在颈间利刃压下时浮上谢北川的双眼。
“本想叫你身败名裂凄惨而终,但你取他性命取得利落,未使阴损手段,也未坏他名声。我便也给你个痛快,不占你便宜。”风清晏淡淡说道。
“你敢杀我?你怎敢……”谢北川的话音嘎然而止。
风清晏手中风止在鲜血中划出带着寒光的弧度。
他骗他的。哪有什么宽半寸的刀刃专供烬霖军,他也未曾去起过谢北辰的棺木。人已入土为安,岂能轻易惊扰。
风清晏拎着谢北川的头颅出了平章侯府,迎着夜半时分刺骨寒风来到将军冢。
将守卫尽数打昏后,他将那颗鲜血淋淋的头颅放在谢北辰的坟前,任那鲜血渗入泥土,祭奠亡人。静静站了片刻,风清晏缓缓矮身抱住那墓碑,跪坐下去。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手指轻抚着“谢北辰”三个字,一下又一下,似怎么抚都抚不够。
“稷安,我好想你。”风清晏低声呢喃着。
他伏趴下去蜷缩在那坟上,鼻尖凑近凝了霜雪的冰冷泥土,想隔着人间阴阳去嗅谢北辰的味道,似一只失去主人的悲戚的兽。
他一直很爱哭,可至今一滴泪都未能流出来,紧闭的眼中干涸似枯井,无一点波光能泄。
原来心痛到麻木,是无泪可流的。
*** ***
平章侯的头颅出现在已故的燕定侯坟前,元德帝被接连丧子之痛击得元气大伤,顷刻间如苍老十岁。
风清晏消失了,无人知他去了何处。举国上下遍地张贴了缉拿参政知事风清晏的公告,却再无人见过他。
他寻了一处渺无人烟地,起了一座竹楼小屋,赴一场无人能来的烹茶酿酒之约。
冬日未尽,天地依旧覆白,似将所有绝望掩埋在冰冷的寂静中。
风清晏闲坐竹楼,日日伴火炉写信,一遍遍写日出月落,写飞雪无声,写一封封无处可寄也无人能收的信,似想写尽余生。
人便迅速消瘦下去,两年不到已呈油尽灯枯之相,若无内府那颗妖丹支撑,怕是早已归于尘土。他远比他自以为的要脆弱。其实谢北辰会比他先一步逝去,此事他是早知道的,可他以为至少此生能伴他白头。
他入眠的时间日渐变长,似不愿醒。
人间久别不成悲,然而飞雪繁花皆已落尽,他心中依旧有落花落雪之声。有时是一朵,有时是一片,总是难归于寂静。
情致浓时无处安放,心致烫时陡覆冰霜。
“稷安,我好想你。”
几乎每一页信上皆有这句话,已成一生执念。是解不开的心结与散不去的梦魇,纠缠在他或清醒或昏沉的日日夜夜。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屋中已尽是他写过的信,似有成千上万,乱如堆雪让人无处落脚。
这日醒来,风清晏睁眼便见一个粉白身影坐在窗前桌旁看着他的信。她看得很慢,也很专注,撑着下颚的手腕下露出一节皓白。
他侧目看了片刻,木然的眼中渐渐浮现了然,看来他国运之债已还完了。
“痴子啊……”女子声如银铃,似春日叮咚作响的清泉,“比当年的为娘还痴。”
“神仙舍得下凡了。”风清晏浅笑着缓缓起身。
风白悠捏着一纸信笺行至他塌边坐下,说:“当我位列仙班便六亲不认么?早去查过你命簿,今年起你有生死劫要渡。我若不来,你死定了。”
风清晏不说话,只静静垂了眸。
“还当是多凶险的局,没想到竟是为情所困。傻不傻?”说着,她便抬手弹了弹他额头。
“娘,”他看了风白悠片刻,淡然开口问道:“当年爹故去时,你可难过?”
“废话。”她翻他一个白眼,道:“只不过彼时怀着你,倒不如你这般心如死灰。总要将你平安生下来抚养大,否则你爹做鬼都不放过我。”
风白悠轻笑出声,提及前尘已无一丝悲戚。
如过往云烟,被光阴熨出再不会伤人的温度。
“你可去寻过他?”风清晏接着问道。
她顿了顿,不再无动于衷,却也只生了些怅然,说道:“就不必了吧。逝者如斯,转世便是毫不相干的旁人。即便音容笑貌仍窥得一二,也再与你无关,不会有往昔一丝一毫的情谊,何苦找那罪受。”
她见风清晏沉默不语,无奈道:“你想去寻?”
“想过。”风清晏淡淡答道。
“寻到又如何,再续前缘么?说不定待你寻得时他已娶妻生子,或垂垂老矣。这情伤你得挨多久?”风白悠轻簇了眉,“二十年国运之债你已还完,万般前程,哪一条不比这条好走。”
风清晏木然地抬眼看了看她,缓声道:“只想……再见他一面,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的笑。”
听见他这般说,她便知这生死劫不是她三言两语便能轻易助他过了的。
依他信中只言片语推测,那人应是已死了好些年了。
无奈一叹,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道:“行吧,你自己择的路,再苦也只有你自己走。我去司命星君处查查这人转世在何方。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怕是得要些年月才能给你消息。在这之前,可别死了啊。”
风清晏点点头,岁月终于有了些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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