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养了一枝霸王花

　　乌衣城之所以叫乌衣城，不过是因为它离浊泽很近。浊泽长期毒气弥漫、蛇虫横行，正是魔修最喜欢的地方。

　　几日奔波，谢无恙想清楚了，人心不过如同天上的白云，聚了又散，既然捉不住顾青云的心，扣住他的人也是好的。
　　想清楚了，自然态度也好了，只不过里面有几成真情，几成恶意，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乌衣城距离浊泽太近，整个城市都有些昏暗，太阳整日不生不死地挂在天上，看着像是病了一样。

　　两人一到乌衣城便找了一家稍微干净一些的客栈住了下来，自是要准备好了再去那臭名昭著的浊泽。
　　谢无恙照旧点了一堆食物，才填满他那饥肠辘辘的胃。其实他心里清楚，沧浪渊的书中记载的药方，如今自己不过是拿到三样，还要凭借地龙爪指引剩下两样，自己服下后才能恢复全部妖力，在这之前，他的妖力始终不稳定，这种过度的饥饿只是其中的一个表现。只是这些话只能放在自己心里，如今除了自己，他已经没有可信任的人了。

　　一回房，谢无恙就要关上房门，一只手却堵住了半合的门扇。
　　谢无恙望着他，眼里带着冰冷的笑意，“怎么，不是明早再出去买东西吗？我又没钱。”如今的他对自己定位很清晰，一个没钱又恶心的妖物罢了，何必要玩什么真心，果然是个傻子。
　　顾青云稳稳按住门扇，淡淡道，“谈谈。”
　　谢无恙松开拉着门扇的手，“进来吧。”

　　顾青云迈过门槛，走进谢无恙的房间，“虽然鬼路盒很可能是浊泽的魔修制作，但我们还是不得不防。”
　　谢无恙低下头，唇角勾起一个阴冷的笑，防什么？防你吗？一个可能知道我是妖，还跑前跑后不丢了我的人，图谋的恐怕不只是杀了我吧。但这些话只是在他齿边过了过，“为什么？”
　　顾青云注意到了谢无恙不大正常的表情，他假装看不见其中的冷淡阴郁，“我们离开碧砚城前一天晚上，城中的藏书阁着火了，恐怕是有人不想让我们知道那宅子的主人是谁。他的宅子里有密室，还放着鬼路盒这种阴邪的东西，恐怕他的身份也很有问题。而且……”

　　“你直说。”谢无恙懒洋洋地坐在了客房的圆桌前，手里盘着那条玉鱼。
　　“跟踪我们的人士西海宗的外门弟子，虽然姚真人说是例行的，但我总觉得有些异常。”顾青云将他这几日的顾虑说了出来，“我担心这趟浊泽之行，不会太顺利。”
　　谢无恙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站在屋子中间的顾青云，“怕什么，难道大名鼎鼎持剑破境的顾长帆斗不过这些阿猫阿狗。”
　　顾青云默了默，他自然会拼尽全力护着谢无恙。于是他暂时放下这桩事，又问道，“那日服下朝日草后，你的灵力平稳了许多。你知道治你的病还需要哪几味药吗？”

　　谢无恙站了起来，淡笑着凑近顾青云道：“我知道的话，你愿意替我找吗？”
　　谢无恙的桃花眼越凑越近，顾青云只得倒退一步，肯定道：“自然愿意。”
　　谢无恙停下了动作，直起身体：“天狐尾，玄龟甲足以。”
　　顾青云垂眸思索，谢无恙的眼神想看一块诱人的肉一般，死死盯着顾青云。却在他抬眼的一闪那，换成了阴郁的笑意。

　　顾青云抬头望向谢无恙，“没问题，我帮你找。”
　　“那就谢了，”谢无恙不冷不热地说，他走到房门边，微微歪头，“还有事吗？没事我要休息了。”
　　顾青云早已习惯了谢无恙阴晴不定的情绪，他平静地点了点头，离开了他的房间。

　　他刚一出房间，谢无恙突然反手一个隔绝术法，就将房间和外面隔成了两个独立的空间。术法刚刚生效，谢无恙就抱住了自己的头，巨大的痛苦扭曲了他的五官，污浊的呓语隔着无尽的时空疯狂地往他脑子里钻，那是无尽的妖魂的执念和杀意，那是无数先祖的诅咒和遗言。
　　谢无恙仿佛行走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这是青鸾羽入体之后从未出现过的现象，这庞大的恶意在他脑中翻涌，他那半颗万妖血玉化作的心脏在无尽的恶意中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他逼迫自己稳住心神，在无尽的黑暗中找到自己的神识，然后一步一步艰难的剥开黑暗，从里面爬了出来。他爬出来的瞬间，耳边那几乎刺穿耳膜动摇神识的呓语突然消失了。
　　谢无恙知道这不过是不断服下妖族圣物的副作用，随着他服用圣物的增加，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直到五件圣物全部服下，修复了万妖血玉，他才可能摆脱来自本族的诅咒。在这期间，他必须不断地与之抗衡，一旦失败，不仅他无法保住元神，恐怕还会变成一个只知道为妖族复仇的怪物。
　　谢无恙站在屋里，苦笑了一声，他从来就是个不详之人，不，他从来不配被称之为人。

　　就在谢无恙艰难地挣扎在黑暗中的时候，一位不素之客出现在了顾青云的房间里。

　　顾青云从谢无恙屋子里出来，才堪堪推开客房木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绷直了身体。

　　坐在圆形月桌前的正是多年来只能在飞剑传书中给予教诲的半山道人，他的剑平放在桌上，整个人严肃的面对着踏门而入的顾青云，一言不发。

　　顾青云回身关上门，又顺手布下了一道遮蔽外人耳目的结界，这才回转身来，恭敬行礼，“师傅——”
　　顾青云躬下身子好一阵子，才听得半山道人不冷不热地说道，“免了，这礼我受不起。”
　　一室寂静中，顾青云站直身体走到桌前，拢起衣袖，提起还算温热的茶壶，“师傅一路辛劳，先喝杯茶。”

　　半山道人一脸不耐，直接问道：“叫你回山怎么不回？”
　　“徒儿有些事情尚未处理完，等再过些时日方能回去。”
　　“什么事？”
　　“私事。”

　　“私事？怕不是隔壁那个混小子的事绊住了你！”半山道人手掌按在桌面上，咬牙切齿地问道。
　　顾青云从未在师傅面前隐瞒什么，虽有些奇怪师傅是如何联想到谢无恙的，但总归还是坦然的。自己的问题不应该推到谢无恙身上，于是顾青云答道：“不是，是弟子有些心事需要解决。”

　　“解决？”半山道人浓密的白眉一副都要竖起来的模样，他的面皮抖了又抖，“你知不知道自己修炼的是无情剑道。”
　　顾青云面色沉稳，一字一顿地说，“小道至情方能大道无情。”
　　“狗屁！这就是你这三十年历练的感悟？”半山道人猛地站了起来，气得鬓角的几缕白发都抖了一抖，“你这孽徒！”

　　“师傅，”顾青云的声音低了下来，“他不是坏人。”
　　半山道人怒意难消，“他当然不是坏人，他就不是人！”
　　“我知道。”顾青云低声说。
　　半山道人一句要出口的怒骂直接被顾青云的“我知道”三个字噎进了嗓子眼里，他半抬起手掌，手指颤抖着指着顾青云，“你知道？！”

　　“刚与他相识不久，就知道了。”顾青云平静答道。
　　半山道人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眼神有些混浊，“你知道他是妖，那你知道他是什么妖吗？”
　　“这重要吗？”顾青云抬头看着半山道人，“朋友一场，是人是妖与他心性如何有什么关系？”

　　半山道人看着一脸平和的顾青云，仿佛回到了四十五年前的那个深夜，斜倚在地上上的妇人分明只剩下一口气，美丽的容颜被脏污的血痕遮去了大半，却温柔平静地拉着身前哭泣的孩子的手，轻轻地说，“青云，你莫有恨，世人多迷障，咱们家做事仁义在先，一切无愧于心即可。”
　　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妇人的一番质朴之言，才让懒管世事的半山道人感慨万千，救下了满眼痛苦的顾青云。可看着眼前的顾青云，分明是自己养了十几年的亲徒弟，费尽心思教他人间道理，修仙世故，却不知道，顾青云骨子里，还是如同他那柔弱而善良的母亲一样，善良的有些过分了。
　　半山道人的怒气陡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下去，他长叹一口气，“青云，为师说过，修习无情剑道，无情一途是最容易的，你若陷入情爱之中，其中坎坷艰险，岂是荜路蓝蒌可以形容的，修为尽毁，断绝生门都是轻的。”

　　顾青云知道，半山道人这样说，便是肯松口了，这三十年的东西游历中，他走了许多路，见了许多事，便晓得世间哪有什么定数，唯有直面自己内心方能不悔而已，便稳稳答道，“弟子知道。”
　　“知道就好，”半山道人颓然坐下，“为师但愿你知道自己选择的什么路。”
　　顾青云沉默半刻，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都是坚定，“弟子清楚。”
　　半山道人教养了顾青云这么多年，这话一出，哪里不知道他这是打定了主意一条路走到黑，只好压下脾气，又坐回了桌前，“现如今，各大宗纷纷扰扰，为师不愿你搅进那些是是非非，可你要是和一个妖出入同行，恐怕不想搅进去都难了。”
　　“我知道。”顾青云有些愧疚，为人弟子，不仅不能为师傅排忧解难，反而要师傅担心，自己做得的确不好。

　　“但既然你说那妖心性无碍，那为师希望你尽快带他离开这里，找一个宗门不及的地方，自由自在的做几年朋友，可否？”半山真人认真谋划徒弟的未来。
　　“师傅，弟子知道您的好意，可他有他想做的事情，弟子作为朋友，不能干涉。”顾青云心里翻腾几次，最终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朋友？”半山道人气笑了，“青云，你莫欺为师老了。”

　　顾青云有些尴尬，被向来像父亲一样看待的师傅问出这样私密的话来，倒显得他有些孩子气了，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师尊慧眼，不只是朋友。”
　　“那你还做不了主，不就一只妖，不听话就捆起来——”半山道人今天算是气晕了头，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徒弟都要被那妖物害死了，难道还要供着他不成。
　　顾青云就知道，流云剑宗最不靠谱的长老便是自己师傅，刚刚还替自己担心，不过一会儿功夫，心思就歪到了奇怪的地方，他只好扬起声音，“师傅，慎言。”
　　半山道人蹬了顾青云一眼，“不成器的东西，和宗门作对你倒是叫的响亮，一只妖面前却怂成这般模样。”

　　“师傅，我只是，觉得应该互相尊重。”
　　顾青云话语说得诚恳，半山道人却知道自己这一向振纲明纪、烛微虑远的首徒是用了真心的，于是思前想后，给自己犯了傻的徒弟交代道，“为师明白，你想找道侣，为师绝不拦着你，但诸宗门看着一团和气，内里却倾轧不短，这几年因为万妖血玉之事，嫌隙更多。你既然要和这只妖在一起，为师不好拦你，但为了你们两个小辈的安全，还是尽早找个清净的地方为好。”

　　顾青云没法把他给自己准备的结局告诉师傅，师傅能答应他和一个妖在一起，但就算是为了他的人身安全，却绝不会答应他和一个与从小就被仙宗追杀，身上还可能背负着很多秘密的妖在一起，他只好低了嗓音，含糊地答了个“是。”
　　半山道人对顾青云的答案不算满意，但他从来道法自然，心中再痛，也会尊重徒弟们的意愿，只得含糊地敷衍过去，“那就好。”
　　说完这话，半山道人又站了起来，正欲离开，又停住了脚步，在袖里乾坤摸了一把，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玉佩，有些尴尬地递向顾青云，“时间不早了，为师今日匆匆赶来，也没带什么东西，这块昆山玉是为师多年前无意间得到的，就送给那只妖吧，也算个见面礼。”

　　顾青云有些心酸，昆山玉可以遮蔽漫天妖气，哪里是容易得到的东西，师傅来的时候，恐怕已经备好了这份礼物。他没有接玉佩，只觉得这些年只顾了自己的心绪，没有尽到为徒的责任，“师傅，你留下来和我们住几天？”
　　“住什么住，为师还有急事，”半山道人老脸发热，“行了，赶紧休息一下，近日不平静，凡事要万万小心。”
　　说罢这些话，半山道人没有看自己便宜徒弟脸上的表情，急匆匆地推门离去。

　　顾青云心绪复杂，多年不见，纵使偶有书信，师傅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天天老去，他还没告诉师傅自己的修为曾初窥了化神初期，也不曾带谢无恙给师傅看看。只希望下次见面，谢无恙元神稳当，到时候他酿几坛流霞酒，寻一日两人敬师傅几杯，即使那时与谢无恙只是朋友，有师如父，有友如君，对于他顾青云来说，已经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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