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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战
白衣学士:“你怎么还骂人呢!”
周棣负责骂人,连锦则很通晓事理地负责……帮着骂。
他苍白的脸上浮出一道轻蔑的笑意,缓缓说道:“该骂!学识的深浅,全看个人能力水平,从不能从他人身上攫取半分;
然而你口中的富商绅士,大多敛财无道,通过欺压百姓勾结官吏而牟利,他们所积所累,皆为民脂民膏;先生将这些人与博学之士相提并论,还不该骂么?!”
“那也不能乱棒打死啊,听闻北督使已经关押了好一批北郡豪绅,甚至对从犯也直接抄家,是否操之过急?北郡之疾,譬如人染沉疴,当用缓药;若猛药过度,恐适得其反呐。”
周棣道:“若治的是病,确该用良药;但我治的是害,必须投毒!”
“啊……”众人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都有些震惊。
连锦则解释道:“若久病缠身,自当良药缓缓续命;但若豪强圈地圈钱、祸害百姓,那就是硕鼠毒虫,可不就得用毒药之,狠就对了!”
外围官员仿佛终于领教到了连锦和周棣的辩论能力,有几个已经悄么声息地往对面站了。
“你怎么站过来了?”
“你刚刚不也在对面么?”
“对面没位置坐,站着累……。”
“我也是。”
“你明明是坐着的!”
“我心累不行啊。”
……
郭驰闭着眼强忍躁郁,周觉急的想亲自上阵,奈何他是个连和妹妹吵架都吵不过的人,又怎么吵得赢对面牙尖嘴利的两人。
又有青衫吊眼的学者站起来:“ 此言差矣。北郡富绅,哪个不是从乱世里撑过来的,他们战乱之时还能保住良田土地不被践踏,多年来还招工纳民,劳作得酬;
虽不说拯救万人,却也算得有恩于民。而北督使上任后,不分青红皂白,扣押的扣押,抄家的抄家,与民争利无异于强盗行为,如此暴戾,如何服众。”
人多想法就多,这边有人带头,马上就有人跟上:“对啊,你把人家财全散了,岂不寒了北郡义绅的心;难道普通百姓是人,从敌人刀枪下抵死护住土地的绅士,就不是人么?”
“北郡有几个地主的时候,还能有那么一批人能吃饱喝足;如今家财、粮食若悉数赈济,岂不是杯水车薪?“
”强作脸面功夫,又有几个人是真正吃饱了?难道让大家一起吃不饱,就是北督使就任以来安抚北民的政绩么?”
……
周棣打压的土财主里,确实不全是十恶不赦的,走到要把粮食卖出境外的地步,有各方面的原因,被人揪着这一点强攻,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现在不是辩证看待问题的时候,周棣扬眉飞目,将对面系数横扫了遍,目光所及皆不敢与之对视。
她冷笑,“说完了么?轮到我们了?”
有些人的权威,是可以自内而外令人毛骨悚然的,周棣便是如此,她一说话,万物俱寂。
有胆子大的,“差……差不多了,二位……二位请……”
周棣却不着急。
连锦“啪”一声将清风扇瞬间展开,率先说道:“各位所诉,错在三点。一,当年北郡战苦,百姓流离失所,豪强乘机圈地坐大一方,此为发国难财;有什么好骄傲的!
二,北督使就任,民赋减、新政开,另辟蹊径开源节流,如此北民生存之艰适才缓解;尔等张口就说面子功夫,试问哪位官员敢做到为了给百姓生计,与有钱有势的豪门富绅撕破脸面的?
三,而今失地收复,兼地之风却还大行其道,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百姓长此疾苦下去,不患寡而患不均,谁也不敢保证积贫积弱之下,会不会有人谋逆造反,揭竿而起!”
周棣慢条斯理,接着连锦的话骂道:“井底之蛙只懂偏安一隅;蜉蝣之视只顾眼前瞬息。倘若民怨载道、内乱乍起,你们这些只会啃笔杆子的废物,能扛得动刀枪上阵平乱吗?”
“……”
她继续说道:“你们可知北郡良田万亩全都攥在不足五十户土绅之手,这些人在当地作威作福、欺上瞒下;
近十年来他们犯下的克扣佃户、强取豪夺、欺诈百姓的大小案件两千四百多起,均不了了之,郡长谢谆更是与之狼狈为奸,窝藏包庇。
现在案件都还压在郡长大人的案宗库里呢,你们却口口声声称这帮人为义绅,是何居心?”
说毕,众人皆语塞。
按理说学术辩论不应该带出政事案件,周棣此举有偷巧之嫌。
郭驰脸色发青,他能想到让谢谆帮他们把收利之事做得干干净净;
却没能想到愚蠢的谢谆,连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压了一手的案宗,就等着别人来查呢!
虽然这些案宗都只是豪绅们长年的罪证,严格来说与都城里的人无关,但周棣的目的就在于把谢谆搞下去。
目前这些积少成多的罪案,可够他喝一壶的了。
郭驰绝望地闭上眼,这个谢谆,怕是保不住了。
另一端,庄尚傅气得拍椅子,连连咳了好几声,一把老身子骨都快气散了架,切切问道:“两千四百起案件,都压着么?”
周棣答:“是的,关于这些案宗的所有资料,已送入顺天府。”
连老臣庄尚傅都锤胸顿首了,原本从旁看戏的琰帝终于反应过来,顺着庄尚傅的话自然也得气上一回,他怒道:“毕爱卿!”
“微臣在。”毕寒江起身。
“这件事情必须彻查,务必还受害百姓一个公道。”
“是!”
虽不是朝堂奏事,但周棣明显要把文架拉到政论的高度,以便自己的论点能博得皇帝的赞同。
皇帝没有明确发话支持哪一方,但中途穿插的“郡长包庇案”已经引起了当朝的注意,朝官们也很懂风向。
一批人跟票站去了对面,葛荣倒是开始得意了,坐在周棣身后越发坐直了腰杆。
眼看形式越来越不妙,众学士这边也不甘落后,迎难而上。
但他们不敢再帮豪强们说话了,转而论述其他。
“北郡新政,鼓舞人心,商业百花齐放,是否说明北督使也认为经商有助于百姓致富?”
周棣不卑不亢:“姑且可以这么认为。”
“与异国交流,广开商路,扩大周国民商的经营范围,是否也利大于弊?”
周棣缜密答道:“利弊不可口头衡量。”
“自开国以来,地大物博的周土之上种植、生产之物连年增长,不少商品,内销之余还须外售,自此商行天下、道无不通。
先帝于世时,也从未放弃向外拓展,屡次遣商使出西海、上北漠,提出与异国加深合作。对此二位又如何看?”
周棣撇了一眼说话的学士,问道:“富国之法,一切以周国众生之利为本,不损民利而拓商路,无何不可。”
“据在下所知,周土产粮每年四十余万斛,国内所需不足七成;另有铁料,年产巨数,若北督使新政施行得当,铁之产出又将暴增;如以上二类者,销售之路却仅供国内,是否太不合理?”
此学士的言辞,暴露了当今世道周朝的问题;也正是本次辩论的核心所在。
周国刚成立时,虽然开放商业,却严控粮铁,全因为新国初生,务必保证内部武器、粮食充足。
然经过百年发展,周国已经从卧爬前行演变成加速奔跑;
尤其是永安以西、以南地区,无论是粮食还是盐铁,每年都产能过剩,若仅仅在国内周转,肯定供大于求,货多则价贱,商人便无利可图。
先帝在位时就已经有此类问题了,只不过碍于祖宗国法,不能轻易改弦更张。
坐于高位的琰帝竖起了耳朵,十分想听听,对此,双方能辩出什么结果来。
周棣早料到会有此问,本质上她并不反对商业外拓,然而当前时机不宜。
只听她冷冷嘲讽道:“你是不是吃饱了?”
那学士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周棣冷笑道:“因为你吃饱了撑的,才会自以为是,妄言周国之内皆富足。”
她每次骂完人就不怎么接话,都会给连锦递个眼神,示意“交给你了”,在百官与皇帝面前,周棣给足了他机会,多辩一声,则多一份赏睐。
连锦吟吟道:“这位学士,你一个人吃撑了,可并不表示所有人都有的吃;你只知道每年产粮四十余万斛,可知人均得粮几何?”
有人回到:“周国百姓万万余,人均年粮约三百六十市斤,绰绰有余。”
连锦笑曰:“错!”
一字铿锵,众人屏息。
“四十万斛,十万由朝廷和官府收纳入官仓,以备天灾人祸,不时之需;
另外三十万,二十余万产自江南、柏云,仅剩的几万北方产粮,还被豪绅们想方设法私售出境;
全北郡人口三千五百万,实际口粮不足百斤,比南方要少一半不止,这就是你们说的绰绰有余?”
六十余人,一半都哑了火,另有一部分查出了漏,问道:“每年屯了十万粮食,不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用么,怎么还会短了北民的粮?”
连锦:“又错!”
“???”怎么又错了。
“北方郡府哪来的余钱屯粮,十万之数皆备于南方;朝廷倒是有心南粮北调,奈何水陆不通已十数年之久;
如今好不容易才刚打通部分漕运航线,救急还来不及,你们就想着外销,简直唯利是图丧心病狂!”
隐没在百官之中的水陆司黄渊抓起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心想:你们吵归吵,提什么水陆不通嘛……
比起精通时政的周棣和连锦,只会纸上谈兵的学士们被骂得差点跪下;
一通分析下来,永安的这批学者们,当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有人哆哆嗦嗦地再度发问:“那铁商呢,周国每年产铁五百万市斤,听闻北郡正在全力发展铁商,全年产铁只会有增无减;
然而每年内耗根本无需如此体量,已有多国前来相谈外输方案,却迟迟没有结果;如今仍旧闭锁铁料外销,导致国内库存积压,许多小商一蹶不振。
如此下去,岂不耽误民生,北督使你说是不是?”
这次他们居然点名要周棣来答,看来是看连锦咄咄逼人不好惹,想避其锋芒换个“软柿子”来捏。
周棣很给面子:“错!”
“……”
这两人就不能换个开场白么?
众人心跳都要停了,琰帝则屏着气,沉敛地望着他们。
连锦展开清风扇,在胸前噗噗摇着,好一剂清风明月,心下笑道:你们惹谁不好,偏生招这个小祖宗,可有热闹看了。
众人问:“铁矿由朝廷专营、铁器又禁止外销,民商经营过程前前后后都受制,疾苦难当,此论何错之有?”
周棣字字珠玑道:“首当错在鼠目寸光!鹏之将徙,志在万里,岂可贸然展翅?商路不是不开,是时候未到,不能为眼前区区蝇头小利坏了大周百年基业!
如今外敌叩关,侵城略地,大周正是因为有足够的粮铁,才能从莫尔摄的狼嘴里把调走的城楼抢回来。
若直接开放商路,一旦莫尔摄能源源不断地获取粮铁,他们的狼蹄很快便能踏入周土腹地,届时必将民不聊生、横尸遍野。
你们的主张,既不攘外又不安内,按我说,主张现在就放开粮铁的白痴,都应该以死谢罪!”
“啊……”有不少人已经要被骂哭了,脸色憋得通红。
周棣得理不饶人,“你们混淆黑白是非不分,一错再错!
朝廷只是规划铁矿营生,与民商合作为主,并非专断专营。民间小铁商之所以生存困难,是因为惨遭大商挤压,与国法何干?”
这一说法直接导致了对方的混乱,究竟该是谁的锅?
周棣继续道:“若是良性竞争倒也无妨,可怕就在于,他们与官府勾结,常年独占优质铁矿,江南赫赫有名的百炼商号凭借邳山铁矿一骑绝尘,就是铁证,郭掌办您说是也不是?”
突然被点了名的郭驰,稳坐如钟,面色沉着,不做回复,也不好回复。
百炼商号为何会成为邳山矿唯一合作商,背后谁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稍作分析便能得出结论来。
此时周棣又向毕寒江微微侧首,只见毕寒江将一沓案卷上呈给了皇上。
众人敢怒不敢言:怎么还能请场外支援呢!
琰帝纳罕:“这是什么?”
毕寒江答:“回禀皇上,此乃微臣调研的一宗旧案。昔日私械案草草结案,其中有一个问题微臣一直没有搞明白。就是当时暗道上那么多的精钢和私械,究竟是从哪个商家那里发出去的货。”
琰帝翻了翻案卷,主卷上赫然写着几个字:“百炼商号?”
毕寒江:“很有可能。此百炼商号已经做了十年的邳山矿唯一合作商,江南诸多小铁商拿不到资源,逐渐没落。
所以民间才会传出是朝廷独断,卡拿了铁矿不予民利的谣言。此无稽之谈,居然还有这么多文人学士跟着鼓吹,实在可恶。”
琰帝龙颜大怒:“岂有此理!卿适才说查旧案查出来的,莫非这个什么百炼商号,不仅借着朝廷名声独揽资源,还参与了私械案?”
毕寒江继续拱火:“很有可能,之前的货里面,有很多铁料都有精钢之质,除了朝廷的曲善部能冶炼出精钢,民间能有此技术和货量的,也就只有百炼商号了。”
琰帝惊疑,转周觉问道:“当年铸器司由你代理,十年特许经营只此百炼一家,你可知情?”
没想到一场文人辩论居然还牵扯出了旧案,周觉一口气堵到了嗓子眼,愣生生憋着,一个屁都不敢放。
郭驰临危不乱,起身行礼,救场:“当年商督办和铸器司确实都批过特许,但并未保证每年只此一家,想必是下边郡区奉行有误也未可知;
另外所提旧案一事,百炼是不是主谋,尚且无实证,今日妄下定论,恐怕不妥,还请皇上慎重。”
毕寒江正想再说些什么,郭驰重重地咳了一声,年迈老沉的响动有着不怒而威的震慑力,在场都不敢张口。
他继续说道:“今日以学术论讨为主,何故盘旋案事,不若暂时搁下,稍后计议。”
这时候大家才反应过来,被带跑偏了。
琰帝也觉得在这么多文人面前论政事不太合适,先压下此事,而后再查。
但众多学者却蔫下去一大半,六十几张嘴,竟是一个也不敢乱说话了。
他们没有连锦妙语连珠,更不如周棣了解民情,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皇上都震怒了,用脚投票的朝官,为表示与皇帝同边,都跑去与葛荣同席了,墙头草的姿态摆得不要太明显。
一场文架打下来,郭驰赔了夫人又折兵,北郡那边的烂摊子还没有收拾完,还牵出了南方铁商的罪错,差点把自己卷进漩涡。
本来是要给周棣一点颜色瞧瞧,却让人捏了短处痛打。
周觉烦闷地握紧拳头,“早就说了和周棣讲道理没用,非得开粮铁会议!这下好了,涨了他人威风。”
郭驰两颗肿成鱼泡的眼睁开一条缝,凉飕飕地瞪了他一眼。
深吸了两口粗气,喉腔卡了口痰似的,粗重而气微地对旁边周觉吩咐道:“事已至此,就按你的计划来吧,秦冠那边,你确保别出差错。”
周觉心脏紧缩,眯着一双冷森森的眼,狠狠说道:“外公放心,全都安排好了,周棣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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