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树可依

　　杭城。

　　除了茶溪村，这里算是她的第二故乡了，时隔五年重踏故土，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阿禾想起初次到这里的自己，软弱无助，只能想象自己是一棵树，努力扎根于钢筋水泥中。
　　后来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心仪的大学，原本以为那会是她最好的结局，却不料卷入那场隐藏的家族风波中，使得自己背井离乡，精神失常，没来得及跟任何人说再见。

　　她循着记忆找到那家书店，她站在书店门口，透着橱窗张望。
　　书店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门口的装修没有变过，周围的事物都在飞速发展着，唯有这里，像静止的时光。
　　阿禾推开门走进去，那股记忆中的熟悉的书香味扑鼻而来，脑海里尘封的记忆也像是打开了锁般涌现出来。
　　她似乎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在做英语题，然后苏亦诚在旁边安静地弹奏吉他，苏奶奶时而低头织毛衣，时而抬头慈祥地看着他们，画面是那样的宁静而美好……
　　不知不觉，一滴泪从她颊边流了下来……
　　五年了，物是人非。
　　那个弹吉他的少年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那个慈祥的老人还在这里吗？她还好吗？
　　就在此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迎出来，她打量着阿禾，门口瘦弱的女孩子有的像当年的禾丫头，她一度以为自己眼花了，嘴唇有点颤抖着，试探性地问:“可是……禾丫头？”
　　“奶奶，是我，阿禾回来了。”阿禾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苏奶奶连忙扔下拐杖抱住了她，一脸不可置信，“真的……是你啊，他们都说你跟阿诚一起出事了……尸体都找不着了……你们让我这个白发人怎么活呀……”
　　苏奶奶说着说着，泣不成声，过了一会，她眼睛发亮，像是看到了什么希望，这几年一直有人给她私底下寄钱，没有署名，她总感觉是阿诚没死，只是悄悄躲起来而已。
　　奶奶连忙拉过阿禾张望她的背后，“既然你回来了，阿诚也应该跟你回来了，对不对？”
　　但是，她的背后……空无一人。
　　接着，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痛苦回忆，“可是……又怎么可能呢？”
　　“……他的尸体都是我去领取的，那么好看的孩子被摧残成那个样子……”奶奶说着再也说不下去了，那段痛苦的经历她不敢回忆第二遍了。
　　“他真狠心，让我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奶奶紧紧抓住阿禾双臂，双眼恳求着对她说，“阿禾啊，答应奶奶，不要做任何冒险的事了，不要学阿诚去贩毒，混□□，你看原本多好的一个孩子啊……竟落得这般下场……奶奶别无所求，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就好……”
　　阿禾不解地看着她，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奶奶似乎还不知道苏亦诚是警察卧底，苏亦诚死后没有警察来慰问过吗？也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的孙子是英雄，不是毒贩吗？
　　“奶奶，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您的孙子没有做任何的坏事，苏亦诚没有贩毒。”
　　其实苏奶奶当初也不相信苏亦诚是毒贩的，因为当初她亲眼看着他从警校毕业，只是事实摆在她眼前让她不得不信。
　　当时发现尸体时，苏亦诚是跟犯罪团伙一起被发现的，最后警察也让她作为毒贩的家属去认领尸体，至今苏亦诚都被当做毒贩跟他们葬在一起。
　　想起这些，苏奶奶感动非常心痛，“如果没跟那帮人接触，阿诚又怎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阿禾摇摇头，连忙纠正她，“奶奶，我可以肯定告诉你，苏亦诚真不是什么毒贩，他是警察派去潜入毒贩集团的卧底，他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他是堂堂正正的警察，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您要相信他！”
　　但苏奶奶眼中一片茫然，对她所说的话不知该说什么。
　　阿禾陷入困惑，所以，苏亦诚是警察的身份至死也没有恢复？他正义的一生难道就这样白白断送，甚至沦落到连亲人都无法谅解的地步？
　　那他之前受过的苦难又算是什么？
　　不，不，他不应该是这种下场的，英雄不应该落泪的，她必须要为他做点什么，她必须还苏亦诚一个公道和清白！
　　她突然想到了方宗明，当年唯一知晓苏亦诚卧底身份的人，当年为什么在苏亦诚急需要他的帮助的时候他没有出现？
　　她记得苏亦诚陷入困境时没有找他在警方唯一的联系人方宗明援助，他当时怀疑警方有人出卖了他，所以只能只身一人面对王天霸的追杀。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背后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必须去调查清楚。
　　阿禾在苏奶奶这里没有逗留太久，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方宗明确认当年的情况。

　　尽管奶奶多次挽留，眼里充满担忧，为了避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她还是决定去住旅店了。
　　这几天阿禾到警察局打探方宗明的消息，被告知方宗明已经辞职回老家了，在她的坚持下，她打听到方宗明的住处，她决定去拜访一下方宗明。
　　方宗明是本市人，他的住处在偏远的郊区，阿禾只身一人，搭着长途车终于找到他的住处。
　　面前是一栋两层楼的房子，房子是普通的居民楼装修，门口有一片宽阔的地院，种着一大片花花草草。
　　阿禾走过去敲门，开门的人是一个中年人，时隔几年他也变得沧桑了许多，眼窝里尽是疲劳之色。
　　此人正是方宗明，他手上正拿着一把铁锹，应该是刚刚还在院子里护理花草。
　　而他似乎也认出了阿禾，表情变得非常震惊，“你……你是当年苏亦诚身边的小女生？”
　　“对，是我。”
　　“你……没有在那场大火中丧生？”
　　“是，我没有死，我回来了。”
　　阿禾面容平静，冷冷地回答他的问题，“我这次回来想向你了解一下当年的事情。”
　　听到她此番前来的目的，方宗明垂下眼睑，用手指搓搓手上的泥土，“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更清楚吗？”
　　“不，我指的是当年背后的事。”
　　阿禾逼问他，“为什么苏亦诚最后没有向你求救，你是唯一知道他是卧底的人，为什么没有前来救他？”
　　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她直接问出自己的想法。
　　“是不是……你出卖了他？”
　　她越说越愤怒，“方先生，当年苏亦诚只身一人在那所无人的房子里戒毒，非常痛苦，你看不过眼，找到我来照顾他，看得出来你还是疼他的，我无法相信你会为了所谓的功名利禄出卖他！”
　　但是阿禾又不理解他现在的行为，如果他为了晋升，时值壮年，却为何现在甘愿辞职回家过着养老般的晚年生活？
　　“既然是为了功名利禄，却又为何辞职，我不太理解你的行为。”
　　方宗明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深深地叹出来，面对眼前这个女孩愤怒的指责，他一时无法反驳，对她说：“孩子，知道太多反而不好，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阿禾冷笑，“我既然捡回来一条命，我就不会苟活，苏亦诚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警察身份，还要背上毒贩的罪名，甚至连他的家人都以为他是做了坏事才被遭到惩罚的……”
　　这个残酷的事实一直凌迟着阿禾的心。
　　她沉吟了一下，反问他，“方先生，苏亦诚当年为了抓毒贩付出了这么多，最后竟然获得这种下场，请问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阿禾的话像是一根根针扎进他心里，让他想起了当年发生的种种，方宗明痛苦地闭上眼睛。
　　良久，他终于开口。
　　“有些事情一时无法说清，我刚刚沏了茶，你要不要进来先喝一杯？”

　　阿禾随他进了门，进了院子，她看到方宗明一双小儿女正在玩泥巴，孩子很可爱，看到她进来，眨着一双天真好奇的眼睛看着她，而不远处的内屋传来饭香味，也许他的妻子正在里面做饭，满屋的花草装饰着平静的生活。
　　但他是否真的获得宁静，阿禾就不得而知了。
　　方宗明邀请阿禾在一个种满葡萄的亭子坐下来，然后给她沏了一杯清香的绿茶。
　　“如果不是你出现，我差点想不起阿诚的模样了。”
　　说起苏亦诚，他打开了话匣子，“那个倔强的年轻人，认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就去做，从不服输。”
　　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当时他明明可以跟警方里应外合接触，然后把王天霸那一帮人一网打尽，然后他就可以摆脱卧底的身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但是他为了把你从拘留所救出来，他私底下去找了程建忠。”
　　“如果当年我知道阿诚通过我去找程先生是为了这件事，我是死都不会答应他的。”
　　方宗明将剩下那杯苦涩的茶一饮而尽。
　　“他向程建忠暴露了自己是卧底的身份，而程建忠正是这个缉毒案的总负责人，他跟王天霸斗了这么多年，王霸天一直行踪隐蔽，他一直没有抓住他的把柄，将他绳之以法，所以苏亦诚提供的情报令他很感兴趣，而他——也将此利用了苏亦诚。”
　　“而我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下属，在苏亦诚行动那天被告知要按兵不动，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程建忠当时把苏亦诚的位置暴露给王天霸，利用王天霸对苏亦诚的仇恨，断定王霸天这次会有大动作，果不其然，他利用苏亦诚引出王天霸，从而将王天霸一团伙的犯罪集团一网打尽。”
　　阿禾静静听着这段她不知道的阴谋，没想到背后真正的主使是程建忠。
　　她心里生出阵阵寒意，看来她跟程家的恩怨不止如此啊……
　　“对于苏亦诚，我是充满愧疚的，如果我当时果敢一点打破上级的命令去救他，也许结果就会不一样了，但是已经没有如果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是懦弱的，他不配为苏亦诚的上司，他一时的懦弱葬送了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这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事情。
　　“后来王天霸集团被抓到后，缴获的毒品有五六吨，程建忠从缉毒局副局长升到了局长，而我也因此得到了晋升。但是我每每想到那个年轻人因此而死，我良心就不得安定，尽管这几年一直给他的奶奶寄钱，但是仍然不能抚平我心中的悔恨，后来感觉无法在警察局待下去了，便辞职回家了。”
　　说完这些，他双手颤抖，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当年残酷的真相让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阿禾听完是震惊的，她把这些片段连起来，苏奶奶之前跟她说的每年都有人给她寄钱，没想到那个人就是他。
　　良久，方宗明离开座位，跑去栏杆处摘了一朵长得开的正旺的玫瑰，他把它插在茶几上的花瓶里，顿时亭子生了几分诗意。
　　“我的前半生习惯跟罪犯斗智斗勇，打打杀杀，后来从一堆花花草草中找到了寄托与平静。”
　　“但是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真正平静了，只能希望下辈子遇到那个年轻人，下辈子一定要好好对他，好好好补偿我的过错。”
　　尽管他的话语诚恳，但阿禾一想起那个恐怖的晚上和苏亦诚面临的困境，她就无法原谅他的过错。
　　他们被十几个人追杀，当时是那样的绝望无援啊。
　　此时她克服心里传来那阵痛意，眼眶里全是隐忍的泪水，“如果你当时坚决一点去救他，他不至于落得那种下场，我们当时有多绝望，你永远想象不到，他还那么年轻啊……你终究没有去救他，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还有机会重来，去后悔，而他，却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我不会原谅你们的，绝不！”
　　对于当年的事，她绝不轻易原谅。
　　恨意在阿禾心中燃烧，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起身想要离开。
　　方宗明在背后唤她，“孩子，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去冒险或者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作为当年的受害者应该有权知道真相。”
　　“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就好好活着吧，不要再去管太多恩怨纠纷了。”
　　“放下仇恨，放下恩怨你才能得到解脱。”
　　阿禾转过头，脸上全是泪痕，她笑得悲凉，“有些事情你没有经历过你就不要轻易劝别人放下。我只要一想到他至今身份都无法恢复，还被亲人以为他是毒贩犯罪才死的，我就永远无法放下！”
　　她喃喃自语，“没有人能为他做什么，只有我了……”
　　“我是被他用命就回来的，既然我活下来了，该为他争取的，我一步也不会退让。”
　　阿禾说完，转身决然走了。

　　在返程的车上，她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难以想象五年前唯唯诺诺的自己敢踏出这一步，她知道帮苏亦诚追查当年的真相会有多艰难，背后会牵涉很多人，但她还是义无反顾踏上这条路了。

　　其实，作为曾经从地狱走过一趟的人，确实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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