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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李八门子在收拾东西。他要带些山货到集市上换些小米,准备杨华坐月子吃。
钱儿说:“老爸,我和柳毛哥跟你去。你笨手笨脚的,遇到啥事我们俩给你当保镖。”
“一边玩去!”李八门子说,“那啥,你们给我当保镖,那啥,还不得吓死我!”
钱儿给柳毛使了个眼色。柳毛会意,对李八门子说:“李大爷,你一个人下山,我和钱儿真的不放心。你别总拿我们俩当孩子。我们这一年跟着干爹学了不少本事,要说打仗,十个八个警察打不过我们俩。”
李八门子说:“那啥,那我就更不能带着你们俩。那啥,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你们俩都以为自己有两下子,那啥,该忍的时候不忍,总闯祸。”
八门子媳妇说:“呸呸,说啥呢?死呀活呀的,今天不去了!”
“那啥,得去,今天是旮旯屯的集。那啥,说不上哪时他姑姑生了,咱连一粒小米都没有。”李八门子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收拾东西。
柳毛说:“好大爷,就让我们跟你去吧!该忍的我们一定忍,保证不给你闯祸。”
要是钱儿,李八门子绝对不能松口,可是柳毛说话就不一样了。柳毛没爹没妈,李八门子和八门子媳妇都高看他一眼。
李八门子说:“那啥,你们俩跟我去一定要听话。”
钱儿一听高兴了,先张罗起来:“我们把绝影带上,有个啥事好多个帮手。”
李八门子犹豫了一下,在他的手里已经死了一条狗了。绝影是头狗,是三弟的命根子,再有个好歹没法和三弟交代。又一想,还是带着狗去好,若出事,这两个孩子都不能有半点闪失。
李八门子他们来到旮旯屯大集,天已过晌,大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人们刚开始猫冬,都闲得慌,过晌有大集,不用蹲墙根晒阳阳,大人孩子都像过年赶秧歌似的,没有买卖图希凑热闹。李八门子要先把山货卖出去,然后再买自己需要的小米。钱儿和柳毛跟在他后面,跟着跟着没了影。两个孩子直接去了铁匠炉。
铁匠炉有一老一少两个铁匠。老铁匠有五十来岁,一只手握着铁钳子,铁钳子夹着一块烧红了的铁,另一只手拿着小锤子,小锤当当当有节奏地指挥。年少的铁匠二十多岁,膀大腰圆,抡着大锤,老铁匠手里的小锤颠哪,大锤砸哪,又准又狠。当当咣当当咣,这爷俩打着动听的节奏。柳毛和钱儿竟然看呆了。
铁匠住了锤。
老铁匠说:“小孩儿看热闹离远点儿!”
钱儿说:“我们不是看热闹,我们要做东西。”
“做啥?”老铁匠问。
“我做飞镖。”
“我做飞刀。”
“一边玩去,我们不做。”老铁匠烦了。
钱儿说:“为啥?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抡大锤的小铁匠说话了:“给钱也不做!要是让警察知道我们做兵器那就惨了。”
钱儿和柳毛见抡大锤的年青铁匠面善,以为能好说话,都来央求他。
柳毛说:“大哥,给我们做吧!”
钱儿说:“大哥,我们家啥山货都有,你喜欢啥?我给你拿。”
小铁匠抬脸看着老铁匠。老铁匠摇摇头。
小铁匠说:“我说了不算,一边去,我们要干活了。”
老铁匠又从炉子里夹出一块铁放在砧子上。
小铁匠往手心吐口唾沫,扭头对钱儿和柳毛说:“闪远点,看我抡大锤碰到你们。”
一老一少两个铁匠又叮叮当当地用大锤和小锤敲打着动听的节奏,再也不理钱儿和柳毛。
铁匠铺的对面就是胡三刀剃头棚。钱儿灵机一动,说,“走!”
两个人来到胡三刀剃头棚。胡三刀还认识钱儿和柳毛,主动和他们俩打招呼:“你们的干爹咋没来。”
钱儿说:“干爹有事不能来,让我们到铁匠铺做点东西,那个老铁匠不给做。”
胡三刀左一下右一下拐拉着罗圈腿来到他们跟前问:“为啥不给做?”
钱儿用手扒着胡三刀的肩膀,嘴对着胡三刀的耳朵低声说:“我们要做飞镖和飞刀。”
胡三刀一怔,说:“你们听说没有,前个晚上,张家湾有两户日本人都让烟炝死了。听说是烟囟和门让人给堵上了,生烟返进屋里,人好好地睡在炕上都死了。今天这个集上警察狗子特别多,你们要小心。”
柳毛和钱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人会心地一笑。
钱儿拉着胡三刀的胳膊央求道:“胡大爷,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就去替我们说说吧!是我们干爹让我们来的。干爹说,要是铁匠不给做,就让我们找胡大爷,让胡大爷给说句话。”
胡三刀问:“你干爹真是这么说的?”
“那还能有假?”钱儿撒谎跟真事儿似的。
胡三刀拐拉着罗圈腿走到对面的铁匠铺,跟老铁匠低声嘀咕了几句。
老铁匠点点头,对钱儿和柳毛说:“我们要在晚上没人的时候偷着给你们做。你们三天以后来取。”
“好嘞!”两个孩子一起应着,一蹦一窜地找李八门子去了。
钱儿和柳毛带着绝影悄悄回到李八门子身边。李八门子已经卖完了山货正准备去粮店买小米。
满洲国时,粮店是重点监管对像。所以粮店周围的警察狗子特别多。
李八门子一个人去了粮店。钱儿和柳毛带着绝影远远地观察动静。
李八门子刚走到粮店门口,有四个满洲警察向他走去。
有一个警察认识李八门子,指着李八门子说:“逮住他,他是李八门子,是反满抗日分子。”
这四个警察唿喇一下子冲过去就把李八门子给围住了,两个人拧胳膊,两个人摁头。四个警察逮了人,看上去特别得意。
钱儿一看坏事了,对绝影吆喝一声:“袭!”
绝影箭一般冲了过去,直接把拧住李八门子胳膊的一个警察扑翻在地,又回头去扑另一个警察。钱儿和柳毛也冲上去,撞开了警察。挣脱的李八门子拔腿就跑。他一边跑一边招呼钱儿和柳毛:“快跑啊!”
钱儿和柳毛都没有跑,他们俩不约而同地看上了这几个满洲警察身上的王八盒子。
一个警察掏出手枪要打李八门子,被扑上去的绝影一口咬住了手腕,这个警察一声大叫,用另一只手捂住手腕,手枪掉在地上。柳毛扑上去,用夜猫子送给他的短刀扎死了这个警察。就是这个警察认出了李八门子,这回再也睁不开眼睛了。柳毛捅死了人,见刀上不沾一滴血,禁不住叫了一声:“咦,真是好刀”。钱儿跑过去捡起地上的手枪。一个警察举枪要打柳毛。钱儿手疾眼快,“叭”地一枪,这个警察也送了命。倒在地上的两个警察吓得趴在地上不敢起来。柳毛从已经死了的警察手里把枪抠出来,拿在手上掂了掂。
钱儿说:“撤!”
两个人带着绝影转身就跑。
李八门子跑了一段路,心里惦记钱儿和柳毛,又跑回来了,急得钱儿直跺脚。“爸,你回来干啥?快跑。”
后面有一伙警察吆喝着追了上来。他们三个顺着大集往前跑。
太阳已经偏西,集上的人渐渐稀少了。他们跑到胡三刀剃头铺子,后面能看见追上来的警察,往前看,前面也有警察围上来,看样子没路可跑了。
胡三刀正站在路边观望,钱儿灵机一动,低声说:“胡大爷,快,给我爸剃头。”
胡三刀会意,拉着李八门子进了剃头棚,把李八门子摁在椅子上,拿起白围裙给他围上,剃头推子直接从脑瓜门儿推下去。
钱儿和柳毛带着绝影穿过剃头棚向后街跑去。钱儿和柳毛都记得后街不远处是韩梅的家。
真不愧叫胡三刀。前后的警察夹击到这里的时候,李八门子的一颗黑头已经成了白亮亮的光头,而且脸上抹满了肥皂沫,没有人能认出这就是刚才的李八门子。这些伪警察见李八门子凭空消失了,便挨家挨户搜查。
钱儿和柳毛跑进韩家。韩梅的爸爸妈妈在家。韩梅的妈妈把韩梅的衣服找出来让钱儿和柳毛换上,两个人的头上各系一块方头巾,两个男孩立刻变成了美丽的大姑娘。他们惦记李八门子,又怕连累韩家,从韩家出来,悄悄向前街走去。
钱儿说:“我爸的头早该剃完了,他不会乱跑吧!”
柳毛说:“我想他还在剃头棚等着咱们呢。”
迎面过来几个警察。钱儿和柳毛故意扭着三节腰从警察身边走过去。几个警察看是两个小姑娘,也没在意。一个警察见钱儿长得俊,还在他的脸上拧了一把,嘴里 “啧”地打了个响。
钱儿和柳毛来到胡三刀剃头棚,胡三刀正在收拾摊。
钱儿低声问胡三刀:“我爸呢?”
胡三刀低声说:“你爸去找你们去了。”
“啊!”钱儿又是一跺脚,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这时候,听见街上一阵闹嚷嚷的,接着几辆电驴子疾驰而过。
柳毛说:“不好了!榆大爷让警察抓走了!绝影,袭!”
绝影箭一般追了过去。柳毛和钱儿也都放开飞毛腿追了出去。
原来,李八门子剃了头,刮了脸,坐在剃头棚里等着钱儿和柳毛。他越等越着急,就出去转了转,不料遇到几个警察。
一个警察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李八门子“做贼心虚”撒腿就跑,还没跑多远就让警察逮住了。警察料定他就是李八门子,便把他推上挎斗摩托。他们这伙警察七八个人骑了五辆摩托,一溜烟跑回去请功去了。
出了屯子,大道甩了一个弧形的大弯。摩托顺着大道疾驶,大路上扬起一溜白色的雪雾。绝影追出村子,顿了一顿,弓一弓腰,下了路基,直接抄进路追了上去。只见一条黑色闪电为这个甩弯画上一道弦,一道美妙的弦。在弦与弧相交的地方,绝影拦在载着李八门子的摩托前面,就在摩托呼啸而来的一刹那,绝影腾空而起,越上摩托,骑在警察的头上。这个满洲警察正全神贯注驾驶摩托,突然一个黑影扑上来,哇地一声大叫,摩托一个急拐弯,直接冲下路基,咣的一声翻在路基下。李八门子被甩了出去。他爬起来就跑。那个驾驶摩托的警察被压住了一条腿,动弹不得。
这是一片草塘,干枯的野草不甘被雪掩埋,倔强地支楞着,一直漫沿到远处的白桦树林。冰雪匍匐在枯草下边,正好能禁住脚。暮蔼沉沉,天地一片昏黄。
另外四辆摩托都调过头来,警察们一齐向李八门子开枪。
李八门子像尥起蹶子的老牛,瞪着眼珠子往白桦树林跑去。这些警察不甘心到手的鸭子飞了,一边射击,一边追了过来。李八门子的腿上中了一枪,扑倒在雪地里。绝影见李八门子倒在地上,急得团团转,它叼往李八门子的衣服用力往前拖。李八门子又爬了起来,刚跑一步又扑倒了,急得绝影不停地狂吠。
柳毛和钱儿从村里追出来,见绝影救出了李八门子,紧接着又见李八门子受伤倒地,两个人发了疯似地奔过来。
警察们见李八门子受伤倒地,都来了精神,一起扑过来。绝影疯狂地迎上去,扑住一个警察一阵撕咬。李八门子又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断续往前跑。劈哩叭拉一阵枪声。绝影中弹倒下了。李八门子也身中数枪,他向奔他而来的钱儿和柳毛挥了一下手,便颓然倒了下去。
钱儿和柳毛红了眼,一起奔向李八门子。
这些警察一看,刚打死一个又送上来俩,转过身来向他们俩扑来。
警察人多枪多,子弹呼啸着飞过来。柳毛把钱儿扑倒在雪壳子里。
警察靠近了。柳毛和钱儿一齐举起刚缴获的手枪还击。有两个警察应声倒地。
一个警察惊呼:“他们有枪!”剩下的警察们纷纷卧倒。
村子里追出来一帮警察。这些警察高声吆喝着向柳毛和钱儿奔来。警备道上还有轿车、吉普车和一大溜摩托远远地向这边驶来。
柳毛拉住钱儿的胳膊,大声喊:“钱儿,快跑!”
钱儿挣扎着,哭着,喊着。
柳毛大声喊:“钱儿,想想干爹的话,跑!”
两个人接连射击,枪里很快就没子弹了。柳毛拉起钱儿一起向桦树林跑去。后面的子弹追着他们飞过来……
八门子媳妇和杨华整个晚上都心惊肉跳的。雪儿睡着了。杨华一直在东屋陪着八门子媳妇。先是狗棚里的狗在叫,接着是柳毛拖拖捞捞地背着钱儿回来了。一进屋,已经筋疲力尽的柳毛便扑倒在地,把两个女人都吓了一跳。
八门子媳妇吃惊地问柳毛:“这是咋地了?你李大爷呢?”
柳毛喘息着没有吭声。钱儿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八门子媳妇知道坏事了,一屁股坐到地上。
杨华拉住柳毛的手说:“柳毛,告诉姑姑,出啥事了?”
柳毛哭着说:“李大爷死了,绝影也没了。”
杨华一听,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都怨我!都怨我呀!”
杨华一哭,八门子媳妇反倒清醒过来。她对柳毛说:“柳毛,你把姑姑搀到西屋歇着,别让他哭坏身子。”
柳毛搀着杨华回西屋去了。东屋,钱儿、雪儿和钱儿妈妈哭作一团,哭了很久。
下雪了。雪花分不出个数,一团一团的,扬扬洒洒。天地间一片肃穆。雪无声无息的下了一宿。天放亮的时候又起风了。西北风先是轻轻地拍打着窗棂,紧接着愤怒起来,高声大嗓地呼啸着,窗外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把能掀动的东西全都掀翻了。
八门子媳妇撕了一件白褂子,连夜做了三个孝帽。天亮了,她把三个孩子和杨华都叫过来,给三个孩子戴上孝帽,腰上系一绺打麻绳用的散麻。她的表情很平静,好像是在操持别人家的丧事。她说:“人早晚都是个死。跟柳毛和雪儿的爸妈比,钱儿爸已经多活了。听钱儿说,他死得有架,不糠,是个汉子,我知足了。他的尸首没有抢回来,咱们没办法发丧,一会儿三个孩子到外面隔空磕几个头。”
杨华又哭了起来。
钱儿妈说:“他姑姑比不得我们,要生孩子了,不能整天哭天抹泪的,一定要顺顺当当把孩子生下来。”
几口人都来到院子里,三个孩子一字排开,向着旮旯屯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
风消了,雪住了,雪原上仿佛铺一层素洁的挽纱。
旋风回来了!它撒着欢跑过来,冲着每个人摇头摆尾。大家都以为榆树回来了,都往山路上张望。山路上走过来一个人,不是榆树,是一个警察。警察牵着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两个布口袋。八门子媳妇和杨华都吓了一跳。
钱儿和柳毛认识,是凌云山警防所的警察——牤子。
柳毛说:“别怕,是牤子哥。一定是干爹打发来的。”
牤子带来两面袋粮食,一袋小米,一袋白面,说是劲松道人给捎来的。
杨华又哭了。她用手捂着嘴回西屋去了。
牤子见这一家人的脸上都挂着悲伤,三个孩子又都戴着孝,惟独不见这家掌柜的,心里已经知道了八九不离十。他放下粮食,问柳毛和钱儿:“小师傅,家里出啥事了。”
钱儿哽咽着没有说出话来。柳毛难过地说:“钱儿的爸爸没了。”
“钱儿是谁?”牤子问。
柳毛用手指着钱儿说:“钱儿就是清品。”
“啊!”牤子一楞。“怎么——”
牤子还想问点儿什么,但是没有问。从凌云山警防所出来的时候,刘所长再三嘱咐他,这是密秘任务,只管送粮食,不许瞎打听,更不能泄漏去的地方。
牤子要走的时候,柳毛想要跟着。
钱儿拉了柳毛一把。柳毛站住脚,抓耳挠腮,左右为难。
钱儿说:“这时候你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男人了。”
一句话把钱儿妈的眼泪又给逼出来了。送走了牤子,钱儿妈捂着嘴扭头回到东屋去了。
柳毛搓着手说:“这可咋整。你快进屋陪妈妈,我和雪儿去西屋陪着姑姑。”
钱儿和柳毛好像突然之间都长大了。
柳毛像个小大人似的坐在炕沿上,对杨华说:“杨华姑姑,家里都这样了,你一定要挺住。我本来要去找干爹,可是,你们这样,我怎么能走得出去!”说完,不声不响地抹眼泪。
杨华吃惊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柳毛。这孩子平日里看着不像钱儿那么灵透,其实光溜面全在里头。自己堂堂一个抗联战士,这时候表现这么脆弱,竟然让个孩子来开导。想到这里,她用牙齿咬住下嘴唇,止住眼泪,对柳毛说:“柳毛,你是个好孩子。你说得对,姑姑一定要坚强起来。你现在就去对李娘说,你去找干爹,把李大爷的尸首找回来。”
柳毛站起身来,对雪儿说:“雪儿,你陪着姑姑,我去和李娘说。”
柳毛来到东屋。钱儿和妈妈脸对脸坐着抹眼泪。
柳毛说:“李娘,我要走了。让钱儿在家陪着你们。”
钱儿妈一惊,抬起头来问:“你要去哪?”
柳毛说:“我要去找干爹,把李大爷的尸首找回来。”
钱儿妈招着手说:“柳毛,过来,到李娘身边来。”
柳毛不知道李娘是啥意思,慢慢走了过去。
钱儿妈一下子抱住柳毛的头,轻声说:“好孩子!”
钱儿呼地站了起来。
钱儿妈对钱儿说:“是不是你也要去?”
“我要去!我要亲自把我爸的尸首找回来。”钱儿说。
钱儿妈说:“去吧,你们俩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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