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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第五日依旧是雪天。
厉翎坐在正殿的楠木棺旁,听着雪粒打在窗棂上轻响。
他已经这样坐了五个昼夜。
“王上,该进些参汤了。” 小厮苇子捧着食盒跪在地上。
这五日来,他每天都来,食盒里的参汤换了又凉,凉了又换,始终没见厉翎动过一口。
厉翎没回头,手掌在棺盖的木纹上慢慢抚过。
楠木的纹理粗粝,像叶南掌心的薄茧,犹记他说“别怕,以后有我护着你”,可现已然物是人非。
“今日就要出殡了吗?” 厉翎开口,声音里蒙着层霜,“这么快?”
苇子的眼泪 “啪” 地掉在食盒上:“是,王上。”
殿外的风雪卷着丧钟的余音撞入,烛火在供桌上剧烈摇晃,把 “骁王叶南之灵位” 的影子照在墙上,如一缕渐渐消散的魂。
天亮时,雪停了。
东方的天际线透出点灰蒙蒙的光。
厉翎对着铜镜换上素白的孝衣,那是他让震国的裁缝连夜赶制的。
“王上!万万不可!” 丞相花白的胡子上还沾着雪,竭力阻拦,“您是一国之主,为附属国主着孝衣,是要让天下人笑附属国无礼,失了王上的体面吗?”
厉翎系孝带的手没停,带子在腰间绕了圈,打了个死结。
“他若在,定会说笑便笑,难道我大国的体面,要靠一件衣裳撑着?” 他转身时,眼底的红痕像道无法愈合的疤,“便是天下人都笑,又如何?叶南于我,是比所谓的体面重千倍的人。”
丞相被噎,望着厉翎素白的背影,无语凌噎。
送葬的队伍在辰时出发。
钟鼓齐鸣,厉翎正站在供桌前,双手接过那块黑底金字的灵位。
灵位被香火熏得温热,“叶南” 二字的刻痕里还留着细微的木屑,像他未散的气息。
“王上!按礼制,当由宗室捧灵!” 大臣跪过来,却被厉翎侧身避开。
厉翎抚着灵位边缘,冷声道:“他无亲无后,我来捧,该。”
队伍里顿时起了骚动。
有老臣轻轻叹息:“王上为附属国之王捧灵,亘古未有!” 也有年轻的侍官红着眼,悄悄拽了拽同僚的衣袖:“你看震王的手,抖得多厉害……”
厉翎捧着灵位一步步往外走。
灵位不重,却压得他臂弯发酸,像捧着整个年少时光。
他想起初遇那年,山中桃林落了满地粉白,他听见叶南在炫耀自己的母亲,心中戚戚,后来才知那叶南与他一样,母亲早逝,两个失了母亲的少年,在漫天飞落的桃花瓣里相顾无言,倒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后来叶南总爱坐在桃树下弹瑶琴,他那时哪懂什么风雅,只觉得少年低头调弦的模样,便心生喜欢,手指被琴弦勒出红痕也不肯停。
他想起自己被螃蟹壳刺了手,半夜疼得睡不着,却见叶南翻墙进来,手里拿着药,身上还沾着翻墙时蹭的泥。
叶南从药箱里挑出一根细针,反复划过烛火帮他挑刺,可当时真的好痛,他才抱怨一句,就听叶南细声细气地警告,“男子汉大丈夫,咬咬牙就过去了”,完了,抬头对着厉翎粲然一笑,他鬼使神差地没能压住嘴角上翘。
那年中秋,叶南喝醉了爬上屋檐,嘴里含糊念叨 “来,你给本太子把那月亮给画圆了!”
那时的月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处,以为能一直叠到地老天荒。
可最后,还是碎成了再也拼不回的片段……
送葬的队伍缓缓走过长街。
百姓们跪在雪地里,纸钱漫天飞舞,落在厉翎的孝衣上,像点点碎雪。
他每一步都走得极慢,灵位在掌心微微晃动,像叶南在轻轻推他的手。
“你看,” 他低头对着灵位轻声说,“你最关心的骁国百姓,他们都来送你了。”
街旁跪着的百姓里,有个瘸腿的老兵,腿上还留着景国入侵时的箭痕。
那年叶南亲率新兵守孤城,夙夜不休,他染血的剑站在城头,吼着 “人在城在”,此刻老兵哭得像个孩子,不停地磕头,雪地上磕出沉闷的响:“王上啊…… 您看,城守住了啊……”
不远处的粥棚前,几个戊国流民正对着灵位磕头,他们来时面黄肌瘦,是叶南让人煮了热粥,分了荒地,说 “来了就是骁国人,别怕”。
路上的百姓哭得撕心裂肺。
灵位的边角硌着掌心,疼得他眼眶发热。
他忽然想起叶南临终前的国书,说 “替我多看两眼太子府的桃花树”,可这些跪在雪地里的百姓,这些被他护在羽翼下的人,不就是他亲手栽下的、最好的春色吗……
万安山的雪冻成了冰,台阶像铺了层琉璃。
八名内侍抬着梓宫,脚步踩在冰上,发出 “咯吱” 的响。
厉翎捧着灵位走在最前,孝衣的下摆被雪水浸透,贴在脚踝上。
地宫的入口阴森森的,烛火晦暗,映着历代先王的灵位,厉翎捧着灵位,一步步走进地宫,靴底踩在石板上,回声空旷得让人心慌。
厉翎站在墓道前,停住了脚步。
“放下吧。” 他对抬棺的内侍说。
梓宫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像块巨石砸在每个人心上。
他把灵位放在早已备好的石台上,转身望着那口楠木棺。
“少时你告诉我,人死了不会走远,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挂着,” 厉翎对着棺木说,声音在墓道里荡开,又慢慢沉下去,“那时候咱们想母亲了,就搬着小凳在院里等天黑,你总说最亮的那颗是你母亲在笑。”
他眼底的红意漫上来,连呼吸都带着颤:“往后我再抬头看天,不用再找了,最亮的那颗,一定是你,你要是想我了,就眨眨眼,我看得见的。”
他顿了顿,食指轻轻叩了叩棺木,像在与里面的人约定:“你在天上好好看着,等我平定了四方,让中原再无战火,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这海清河晏,再来陪你,你有一半功劳,你得亲眼见证才算数。”
棺木安安静静的,没有回应。
只有烛火照亮了他眼底翻涌的潮,那里面有替两人共赴的约。
出地宫时,日头终于破了云。
阳光落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厉翎站在王陵的牌坊下,望着工匠们抬来的碑石 ——“骁王叶南之墓” 已刻了大半,灰色的石料上,还留着凿子深浅不一的痕迹。
厉翎抬手,叫停了正要下凿的石匠。
“加两个字。”
石匠握着凿子的手一顿,转头看他。
厉翎的目光落在碑石留白处,那里足够刻下两个字,不大不小,刚好能挨着 “叶南” 的名。
他顿了顿,声音裹着风雪的冷硬:“厉翎。”
“王上!” 礼部尚书踉跄着扑过来,官帽上的白绒抖落满雪,“万万不可!怎能加上您的名讳,这不合礼制!后世史书会如何非议?!”
厉翎缓缓转过身,玄色王袍扫过积雪,他的目光扫过围观的宗室与臣僚,那些人里有惊惶的,有想开口劝谏却又瑟缩着不敢言的。
“礼制?” 他笑了声,那笑声里裹着冰,“本王与他的事,轮得到礼制来管?”
“他是骁王叶南,也是刻在我厉翎命里的人,这碑上刻我的名,不是僭越,是该当。”
围观的大臣炸开了锅。
厉翎充耳不闻,大手一挥,石匠均不敢违令,凿子落下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两个人的名字,生生凿进彼此的来世里去。
“史书爱怎么写便怎么写,” 他对着碑石轻声说,像在对里面的人交代,“若是把我们一并写进去了,就写痛快点!”
山谷里静得只剩下风雪声。
老臣们张着嘴,却在看到厉翎眼底那片焚尽一切的执拗时,把所有语言都咽了回去。
灵位已经安放妥当,碑石上的 “厉翎” ,像句未说出口的誓言。
那两个字,明明不合礼制,却比任何规矩都重,压在心上,要用一辈子来扛。
厉翎走下万安山时,只有安天遥陪着,天又阴了下来,雪水顺着石阶往下淌。
“今骁、戊、袁、虞皆入震土,唯螣国吞景而窥伺中原,愿我王不负国书,三年蓄力,毕其功于一役,定四海,安黎元。”安天遥的声音在厉翎身后响起。
“好,叶南要我三年蓄力,我便定三年。” 厉翎转身,“这三年,震国要炼最好的铁,种最好的粮,养最锐的兵,螣国在西边吞了景国又如何?三年后,叫螣国的人看看,谁才配定这天下的规矩。”
安天遥拱手:“我王圣明!”
马蹄声踏碎积雪,玄色的洪流顺着山道蜿蜒而下,像条觉醒的龙,往震国的方向奔去。
风里还飘着他最后的话,一遍遍地往王陵深处钻:“你说要四海升平,我便替你踏平阻碍,待中原一统那日,我来给你描碑上的金,让厉翎二字,与你同照千秋!”
此刻的中原大地,两道无形的气脉在暗自较劲,只待三年期满,便要在天地间撞出惊雷。
而万安山的风雪里,那块刻着两个名字的碑石静静矗立,像一枚定盘星,镇着这乱世棋局,也望着那万人期盼的、海清河晏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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