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名

　　葛西亚沉吟。
　　“而且刚才你也说了，古洛奇绝对不是靠得住的人，他野心太大，即使他联合边境势力成功，也不一定会听哈德斯女皇的调遣，站在哈德斯这边。所以，”我手指飞快在桌上弹了一下，微微一笑，“最保险不会出意外的方法，就是先把他除掉。”
　　很久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很久没试过这样说服别人了。我停下来，觉得脸上开始发烫。葛西亚沉吟片刻，抬起头来，深褐色的眼睛看不出作出决定之后的沉重：
　　“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那么你的决定是什么？”
　　葛西亚不动声色：
　　“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我直起身：
　　“你会发现，我说的有道理。另外，我还想说一句——也许你不知道，古洛奇跟他的女儿还一直有联系，而他女儿莉莉亚•古洛奇的舅父索罗斯伯爵，不仅与王储洛法关系密切，与皇后坎萨贝拉关系也非同寻常。”
　　众所周知古洛奇在边境被洛法打击的狼狈不堪，同样众所周知古洛奇此时与沙恩呈敌对状态，但是沙恩的皇后坎萨贝拉与洛法却同样不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果古洛奇想重新回到沙恩，绝对不能排除他与坎萨贝拉勾结这种可能——在我看来，对于古洛奇来说，这根本就是一定的事。
　　葛西亚显然刚知道这件事，有些讶异的抬起头来。
　　也难怪，即便他熟知边境情况，对康帕斯的情况却不可能像我那么熟悉。何况在游散骑兵团的六年不是白呆的，尤其是通过在康帕斯对沙恩情势几个月的观察，边境上很多事情，我自认能比葛西亚看的更清楚。
　　只要他肯考虑就好，我多了些信心。
　　“其实。”
　　就在我要起身的时候，葛西亚忽然开口，慢慢说道：“其实你说的关于边境的问题，很多我们已经料到了。结论是，现在能除掉古洛奇最好，但即使留着他，最后也总是有办法解决。所以现在除掉他，对我们的好处有限。”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口气彬彬有礼，目光中却有毫不掩饰的淡漠的犀利：
　　“而且雷娅，我很清楚，其实你想他死，比我们迫切得多。你想报复。”
　　呵，葛西亚终于承认，他其实早就认识我，而且似乎我利用企图明显的说服，有些触怒他了——我移开目光，收起笑容：
　　“他早就该死了。”
　　“什么人该死，只有天上的神能够审判。凡人没有足够的理智做出判断。”
　　我忍不住讽刺一句：“原来你是信神的神徒。抱歉，我没有看出来。”
　　葛西亚毫不介意，说话的神情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乔克：“不止是神徒会信仰神。冥冥之中总有一双眼睛看着世人，然后在末日做出最后的审判。虽然不知道那是不是神，但我相信，他是存在的。”
　　“那就让他审判好了。如果不能逃跑，那我就接受惩罚——如果你说的那个人真的存在的话。”我摊摊手，不以为意的笑笑，“何况，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只惩罚的手呢？古洛奇这种早就该死的人，如果没人来宰了他，未免有失公道。”
　　葛西亚看着我愣住。
　　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会相信报应之类的说法，与其相信别人，不如相信自己。如果游散骑兵团还在，我也不惜再一次赔上它。
　　只要能让古洛奇陪葬，我就心甘情愿。
　　葛西亚眉尖一侧挑起，看我的目光认真的出奇，顿了一顿，他收敛表情，小心翼翼开口：
　　“公爵对你很好，而且——很信任。”
　　他在指责我吗？
　　而且我也知道，此刻他对我的礼遇，一大半是因为利路亚的缘故。
　　他望着我的目光带着深意：
　　“如果你直接向他开口，他……”
　　“葛西亚。”
　　我微笑着打断他。
　　我有些怕听葛西亚后面要说的话。
　　我也清楚，直接向利路亚要求，或许比跟他谈更有效，或许，而且透过葛西亚与利路亚谈判，玩这样的把戏，很明显是在与利路亚本就不那么自在的关系上，又筑起一道障碍。
　　心底又是无声的叹息。
　　利路亚对我好，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普拉契，葛西亚，还有我自己。
　　一个曾经杀人如麻，欠下过血债，也曾是康帕斯的高级军官，还是伊苏里尔监狱的通缉犯，这才是我。这样一个人，并不值得利路亚大费周章放在身边，还要在繁忙中抽时间，从莫伯格一次一次往边境附近跑。
　　我有自知之明。
　　可是什么我都能够放下，什么我都可以无所谓，唯独卢克的死，我不能不记住。二十年的人生不算漫长，其间对我好的人有几个，我一只手都能数的清，何况卢克这样，把一颗活生生的心，都甘愿掏给我。
　　葛西亚站在吧台后面不出声，我轻轻提起酒瓶，站起身，用若无其事的态度：
　　“不论你采纳与否，今天我说的一切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与公爵毫无关系。如果古洛奇这次还不该死，我会耐心等到他死为止。”
　　怎么可能毫无关系。
　　葛西亚却不戳破我的睁眼瞎话，点点头送我到门口：
　　“外面雨好像小了，你路上小心。”
　　从酒吧门口往左望，几个在街角盘桓的身影正缓缓转过身。我笑一笑，扣上雨帽，踏着雨水疾步走向来的方向。

　　一个半月很快过去。
　　黄昏刚过，餐桌上灯光明亮，却安静无声。直到伸出的勺子触空，我才回过神，看到普拉契满脸的不满：
　　“你在向我示威？”
　　“嗯？”
　　什么莫名其妙的，她又怎么了，这个老女人？
　　她瞪着我面前盛汤的盘子，伸过手端起来：“还从来没人敢说我做的汤难吃。”
　　我飞快伸手拖回被她端走的盘子：
　　“我还没吃完，我也从没说过难吃。”
　　她挡住我的手：“你一拿起勺子就开始走神了。哼。”
　　我耸耸肩，直接抢过盘子递到嘴边吞一大口：
　　“等我喝完，再帮我盛一碗。”
　　普拉契又哼一声：“别装模作样了。不想吃的话，我不会逼你的。”
　　“普拉契——”
　　她一句话戳穿我：“只不过一个多月而已，你就食不下咽，太大惊小怪了。之前，公爵常常几个月都不会到这里一次。”
　　我表现的有这么明显吗？不过这个似乎不重要，我清清嗓子，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那他住在莫伯格？”
　　“他在莫伯格有一座很漂亮的府邸。不过，”普拉契看我一眼，“他平时好像是住在瑞莎堡里。”
　　“瑞莎堡？是城堡吗？”
　　“莫伯格最古老的城堡式宫殿，女皇的皇宫。”
　　我怔了一怔，垂眼捧起勺子：
　　“哦。”
　　普拉契唏哩哗啦喝着汤，声音搅得我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再开口：
　　“公爵会跟陛下——订婚？”
　　一边说着，我专心的低头把一勺汤送进嘴里，故意不抬头看普拉契的表情。半天，她才慢腾腾回答：
　　“我不知道公爵的事。他一向不喜欢别人过问他的事。”
　　是吗。
　　我想起那个晚上，利路亚坐在对面，低低的声音却柔和的像窗外的夜色：只要你想知道的，我都想告诉你。
　　心里飘出一个细细的声音，冲破理智低声诅咒着：这个伪君子。
　　可是，他明明从不曾骗过我什么。
　　我自嘲的笑笑。
　　葛西亚是利路亚的人，我很清楚不论我跟他说什么，利路亚都会知道，所以当时去找葛西亚之前，我反反复复想的很清楚，最后才决定去见葛西亚，而且也想好，如果利路亚因为我干涉边境的事务决定与我划清界限，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是我做的太过火，用那样虚伪的手段，透过葛西亚向他提条件。
　　现在不知为什么，被他这样一个多月不闻不问撒手一扔，却又觉得不甘心。
　　真是他妈烦人的事情。
　　我又有些想抽烟，却不敢动作，只好在心里骂人。普拉契餐桌上的规矩很简单：其他时间地点随便你抽烟，抽死都跟她没关系，哪怕你把房子也点着了——只要别在餐桌上抽烟。
　　“普拉契，”我放下勺子，盯着普拉契：“如果要离开别墅，我可以去什么地方？”
　　“我在莫伯格远郊有处旧房子，”普拉契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你可以去那里住。房租我可以给你算便宜些。”
　　她什么也没有多说，随即低头专心切着盘子里的肉。
　　有些人天生值得信任，比如普拉契，她甚至不问一下理由，就表明要帮我。
　　只是，我真的不想离开这座别墅。世上会让人沉迷的东西，可不止有烟。
　　顿了顿，我抬头向普拉契笑：
　　“今晚的牛排里有胡椒粉，对吧？我觉得自己能嗅到一些隐约的味道了。很谢谢你的照料，普拉契。”
　　普拉契仿佛没有听到一样径自起身，嘟囔一句：
　　“……不用谢我。”

　　书房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安静的有些过分。
　　门窗都关的紧紧的，秋末的冷风打到玻璃上，发出细微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我披着利路亚的外套，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百无聊赖捻着拉契耳朵后面细细的一层绒毛。对面整墙都是书架，摆了满满的书，我曾经翻过一些，却只能看懂一部分现代大陆语言的书，其他的很多书都是用陌生的语言写的，根本连看都看不懂。屋角的一架钢琴，三角琴盖上花瓶里的花早已枯萎，不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从这个窗口里飘出的琴声，仿佛又响了起来。
　　我擦擦有些凉的手臂，裹紧身上的外套，过了许久，才站起身，稳稳有些麻木的腿，往外面走。
　　从走廊的窗往外看，庭园里一片空寂。我站在窗前，点燃一支烟，对着外面慢慢抽完。这是最近以来才养成的习惯，每天在利路亚书房里消磨整个晚上的时间，站在走廊窗前抽完一支烟，然后沿着走廊上楼回房间，洗澡，爬到床上，闭起眼睛，裹紧被子。不知道是因为受过伤的缘故，还是因为哈德斯的气候确实冷，比起以前，我似乎越来越怕冷。
　　然后渐渐的睡着。
　　梦里仍会飘出很多人影，如果是梦到自己在杀人，我也不再那么惶恐，因为心里很明白那是在做梦，就立刻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喘息平静之后再合上眼睛入睡。
　　更多出现在梦里的是一张苍白的脸，利路亚黑发卷落耳畔肩头，温柔笑着看着我陷在泥淖中不能自拔，却转身随着淡淡的雾气渐行渐远。等我终于从泥沼中挣扎出来追上去，他忽然转身，脸上的神情却是冰冷异常，语气淡漠的跟我说：雷娅，这只不过是欲望。
　　我瞪大惊醒的眼望着屋顶，很久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直到裸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冻得冰凉，才醒过神来，慢慢坐起身。
　　房间里有些闷，我披着衬衣摸黑到房间对面，打开露台上的窗，又走到门口，靠在柜子上喝完半杯水，呆立片刻，才转身爬到被子里，手指摩挲着领口的水晶纽扣，重新闭上眼睛。

　　因为很久都没有睡着，所以我自然觉察到了门外微乎其微的脚步声，笃笃的脚步声低低的，一步一步，最后在门口停了片刻。
　　不是普拉契，她的脚步声向来能震塌楼板，即使晚上也一样。
　　睁开眼睛，脑子飞快的转了几圈，我的心情有片刻的空白。
　　门锁咔哒一声响，轻轻的，低低的风声立即从房间里穿过。
　　我闭上眼睛，在急速的心跳中，重新开始慢慢的、平稳如常的呼吸。
　　那脚步愈轻了，停在床前。脸上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寒气，即使闭着眼睛，我仿佛也能感觉到那团黑色的身影正慢慢迫近，许久之后，细细柔柔的发丝落到面颊上，泛起一阵痒。我的眼睑忍不住颤了一颤，却随即感觉到更深的凉意落到眼睛上，停留片刻。
　　很淡的香气涌进鼻腔，萦绕心头。
　　原来他身上的气息，是这样的味道。
　　我深深吸一口气，在他的唇离开之前，闭着眼睛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脖颈微微起身迎上去。
　　利路亚的动作滞了一下。
　　我一侧脸，脸颊不小心撞到了他的下巴，被他的胡茬扎的有些疼，忍不住低低哼一声，松松手臂睁开眼。利路亚弓着腰，缓缓抬眼看着我：
　　“……雷娅。”
　　“你没有刮胡子？”
　　“……”
　　“胡子有些长，扎到我了。”
　　“……抱歉。我刚从莫伯格赶过来。”
　　“哦。”
　　“把你吵醒了。我以为你不会听到。”
　　“唔。”
　　他仍然弓着腰，手扶在我肩胛上，耐心的等了片刻，然后试图解开我的手臂站直身体：
　　“那，你继续休息吧。”
　　“……”
　　“还有很久才天亮。早上起床陪我用早餐。”
　　我干脆把手臂收的更紧，利路亚直不起身子，顿了顿，语气里有了些狼狈：
　　“……雷娅。”
　　我闭上眼睛，把他的身体拉的更低，索性把脸埋进他寒气尚未散尽的肩窝，努力压低了声音：“……你走了快要两个月了。”
　　“我出了趟远门。一个月前莫伯格遇到了一件急事……”
　　“我很想念你。”
　　利路亚的话被我低声打断，房间里蓦地静了下来。
　　窗口的白色窗帘被夜风吹的猎猎作响。利路亚身上仍浸着寒气，而我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半个背暴露在寒风里，却忘记了冷。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迟迟没有动作，过了很久，等到我手臂开始有些麻木，也几乎开始觉得有些丢脸的时候，利路亚的手指小心翼翼触到我的耳根，问的有些迟疑：
　　“……雷娅，你又喝酒了？”
　　语气狼狈的人一下变成我，僵了一下，我一边松开手臂，一边乱七八糟的否认着：
　　“没，没有。我只喝了一碗汤。普拉契做的汤味道很——”
　　很凉，很温柔——
　　利路亚的吻。
　　他轻轻用唇阻住我的话。
　　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感觉到他脸上的笑意，脸上顿时又开始发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面对他的时候，总免不了说些莫名其妙的傻话。两人唇舌纠缠着，而他就那样弯着腰，身体越伏越低，直到手臂被我的背压着，深深陷入床上的垫子里，才慢慢将手臂从我身体下面抽出来，撩开我额前的长发，薄薄凉凉的唇慢慢离开，深湛的双眸近在咫尺：
　　“抱歉，我没有听清楚——你刚刚说什么，雷娅？普拉契做的汤，味道很怎么样？”
　　我怔了怔，抑住低喘避开他的凝视，从昏昏沉沉的头脑里寻出一丝清醒：
　　“……汤的味道，很不错。”
　　可是为什么，我沮丧的想着，为什么这种时候，我们还要讨论普拉契做的什么该死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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