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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伯克段
帝妃二人在纸上不约而同的写下了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写罢,互相亮了纸面,相视而笑。
“朕与嬛嬛果然心意相通。”皇帝笑道。
甄氏亦得意而笑,“臣妾与皇上不谋而合,不胜欣慰。”言罢,眼角瞥了下站在皇帝身后的我。此刻,我唯有深深的垂首。
“早听闻莺儿姑娘胸有韬略,见识不俗。今日之事,不知有何看法?”甄氏缓缓而语。
我暗自叫毒!她与皇帝已然‘心意相通’,若我之言与她不和,岂非也是反对皇帝?可是,若不出言阻止,皇帝与她越说越多,见解亦愈来愈近。我又何从阻止?一时,一颗心只觉难煞!
“有皇上和娘娘珠玉在前,奴婢不敢何敢再抛砖瓦?”我低头讷讷,到底选择了回避。
皇帝扫了我一眼,只觉晦气,淡然道:“你若此刻没什么好说的,事后也不要再进言!”
我吃了一惊,原来又被皇帝窥破了心思么?
没有办法,左右思忖了下,满腹的言语都化作了平淡无力的一句:“汝南王爷,和皇上毕竟是兄弟……”
“兄弟?”甄氏呵呵的冷笑出来,“究竟是兄弟重要,还是皇上的江山社稷重要?这个道理,莺儿姑娘也不明白?”
“一切自是皇上的江山社稷重要,只是,奴婢以为皇上自有英明之举,能保江山稳固,亦能保全兄弟情义。”
甄氏有一刻的沉吟,旋即冷笑出来:“莺儿姑娘未免太自作聪明了吧。江山岂同儿戏?”
“奴婢不敢!”我低头福了一福,“若娘娘不同意奴婢见解,自可忽略不闻,娘娘一向高瞻远瞩,何必跟奴婢一般见识?”
甄氏几乎要发作出来,皇帝摆了摆手,“朕在早朝之上,听满朝文武的吵闹还不够么,回来还要听你们两个女人吵么?”
“是!”甄氏只得按捺下去,向皇帝躬身福礼,“臣妾只是一心为皇上解忧。”
皇帝不理,只是闭目沉吟,“汝南王与慕容氏即将归朝。他们这些文武只知道吵吵吵,却是一个主意为朕也拿不出来!”
“满朝文武皆是为了皇上好,皇上左右权衡,择良言而纳便是。”甄氏殷殷劝道。
“可朕觉得他们就是想让朕头疼!”皇帝好不愤慨。
甄氏一笑:“朝堂之事,后宫也有些耳闻,有人说要重重加封汝南王与慕容氏,也有人反对,说慕容家自恃有功,结党营私,不配封赏。若依臣妾的意思,便是该大大封赏汝南王和慕容氏,以昭皇上厚待有功之臣的恩赏。至于他们有什么过错,以后再算不迟。”
甄氏如此说,自然是按着郑伯克段的法子,纵容汝南王与慕容氏为恶了。
皇帝点了点头道:“若依爱卿之见,该如何褒奖他们呢?朝臣进谏,让朕厚封汝南王,可他已然是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慕容迥如今也是二等卿爵,他的两个儿子也是三等伯。”
“皇上,这有何难?”甄氏媚笑如花,侃侃而语,“就赏汝南王享亲王双俸,紫奥城骑马;慕容迥一等公,慕容炯三子二等伯爵,慕容迥之妻黄氏二等平原府夫人,如何?”
如何?我心中暗暗冷笑——甄氏,你好毒也!皇帝所忌惮者,无非臣子中位高权重者。加封汝南王双俸,又许他在紫奥城禁宫之地骑马,无异刻意使其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平添皇帝憎恶。
这一次,皇帝没有轻易表态,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轻轻道:“爱卿接着说。”
甄氏没有言语,脸色却无由的黯淡下去,垂下两扇鸦翅般浓密修长的睫毛,珠泪盈盈。
“爱卿怎么了?”皇帝有些纳闷。
甄氏深吸了口气,福身跪了下去,“请皇上恢复慕容世兰妃位,及封号。”
“哦……”皇帝愣了下,瞬间醒悟过来——,“爱卿为了朕,受委屈了。”
“为了皇上江山社稷,臣妾不委屈。”甄氏说着不委屈,面上却垂下珠泪两行,叫人看的好不造作。以皇帝近来对她种种殊宠,真格的她能有多委屈?另:她真以为皇帝必须该对她有多内疚,并且她可以利用之来巩固自己的恩宠么?明着自作聪明,实际浅薄之至。我暗自忍不住的嗤之以鼻了。
“嬛嬛,朕复她华妃之位,你不怨朕么?”皇帝虚眼看着甄氏。
甄氏哽咽道:“若不复她华妃之位,慕容家就无法放松警惕,肆意胡为。皇上便无法下手,为国诛除奸佞。”
皇帝叹了口气,耐着性子抬了抬手:“朕答应你就是,快起来吧。”
“谢皇上!”甄氏这才拭泪起身,轻移莲步走向皇帝,垂头娇羞默默。皇帝伸臂将她揽至怀中,一时两情缱绻。
甄氏又请皇帝在复慕容世兰妃位的旨意中多多夸赞其人,提念旧情,切勿指责其过错,以免其内心生疑,乃至慕容氏一族因此忌惮皇威,不敢放松。
一切都交代完了,甄氏是时候的请辞——不打扰皇上处理朝政了,只是,皇上晚间莫要忘了来看臣妾便是。……
临走,甄氏冷冷瞥了我一眼,无限轻蔑。她以为她这样便赢了么?
眼看着甄氏走出了仪元殿,我再无法忍耐下去,快步行至殿中,双膝跪倒, “请皇上不要采纳甄贵嫔的郑伯克段于鄢之策!”言罢,叩响头于地。
皇帝只是凭案坐着,并不言语。我抬头望向皇帝,他面上神色只是冷冷——“你是在反对甄氏的建议,还是在反对朕?你要知道,甄氏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皇帝的语声充满警告。
“不!……”我着急道,“《春秋》中,《郑伯克段于鄢》的核心一句便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不仅皇上想到了,奴婢也想到了。难道奴婢也和贵嫔娘娘心意相通么?”
皇帝的神色一缓,旋即复又归于冷然。
我继续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庄公说的本没有错。只是他任之多行不义,自蹈死地者,却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庄公一世英名,仅因一个‘子姑待之’,而颇为后人诟病——老奸巨猾,心狠手辣!甄氏以此典劝皇上效仿庄公诛杀亲弟与功臣,难道是希望皇上也落得庄公一样的名声么……”此刻,我抓住了由头,不遗余力的进谏。我便是要皇帝明白——甄氏,她内心是个无比阴险恶毒的女子。非是这样女子,出不得这样的主意。
皇帝冷冷的逼视着我——“朕为了江山社稷,就算老奸巨猾,心狠手辣,又如何?”
我越发摇头:“皇上若为了江山社稷,就更不应该采用此计了!皇上请想——若真待到汝南王与慕容世家两大家族恶贯满盈,不得不连根拔起之际,已有多少官吏为贿赂两大家族,而搜尽民脂民膏?已有多少朝臣沦为其党羽,祸乱朝纲?已有多少忠臣义士,为其所害?待到那时,真要连根拔起两大家族及其党羽,比现在又平增了多少人牵连其中?皇上以为这样,于江山社稷真的有益么?”
我的一番话,皇帝不是不动容的,但——“那朕该如何作?”皇帝有些气急败坏,“朕不姑息他们,难道现在就杀了他们么?那朕岂不是立刻就成了诛杀有功之臣的昏君?!”
我深吸了口气,摇头道:“不!皇上不会是昏君的。皇上量其功过,功大则赏,过大则罚,一切依律法整顿朝纲,又怎会落下昏君之名!”
“你说的容易,殊不知真正处理朝政,又怎能照本宣科?如今汝南王与慕容氏手握重兵,你叫朕如何赏罚分明?”
我有些语塞,但坚持道:“办法总是会有的!若如今没有办法,待其羽翼完全长成,朝中根深蒂固之际,岂不是更没有法子了?古语有云——养恶如养痈,遗患匪浅!”
皇帝许久未语,显然我的话,他是听进去一些的,良久才道:“如此看来,方才甄氏的一番建议,你是都不同意的了?”
我垂头想了想,道:“甄贵嫔的建议,奴婢也是同意一些的,并非完全否决。”
“哦?”皇帝有些出乎意料,“说来听听。”
“奴婢同意贵嫔所谏恢复慕容贵嫔昔日的封号名位。但奴婢建议皇上在圣旨中提及慕容世家累世的功劳,皇上顾念慕容家为大周世代的忠心与功劳,亦顾惜彼此昔日情意,所以才恢复娘娘名号。如此,娘娘才会为昔日之为有所忏悔,日后之行,亦会有所收敛。”
皇帝不至可否,只问:“还有呢?”
我想了想,忽然换了种寻常口气,笑道:“奴婢不知自己猜的对错,还望皇上勿怪——奴婢觉得,一般身处富贵者,反倒不将富贵放在心上。譬如汝南王爷,位列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呢?只怕一般的金银封赏,什么单俸双俸,夸官游街,于汝南王爷,也未必放在心上。”
“哦?”皇帝斜睨了我一眼,“你倒说说,什么样的封赏,会投其所好呢?”
“奴婢未见过汝南王爷,自然不晓得王爷喜好。不过奴婢有个想法——皇上可准备一份封赏的诏书,至于如何封赏,可先按着甄贵嫔所建议的来;但皇上在发诏书之前,可先问问汝南王爷想要什么封赏,皇上给的起便给,给不起便罢。但如此,说不定,一来不必耗费金银,二来显得皇帝与王爷兄弟情深。三来……”我沉吟了沉吟,见皇帝还有兴趣注目着我,便继续道,“若汝南王爷都无须高官厚禄的封赏,慕容家自然也说不出什么来。”
皇帝点了点头,却冷冷道:“朕对臣子怎么封赏,难道还要去问他的意见么?”
“皇上,”我婉言,“奴婢并非有意让皇上屈就臣子,但想,这何尝不是试探汝南王爷的一个法子呢?汝南王爷若重声名权位,便会狮子大开口,自恃有功,勒索于皇上;若王爷在乎的是其他,无关钱权与利益,只要不威胁到皇上的江山社稷,皇上满足其要求又有何不可?何必非施以‘郑伯克段于鄢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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