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之下

　　王司丞的刁难，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便在沈青瓷借势而为的密报下悄然平息。
　　皇帝并未明确下旨，但一道来自司礼监、关切询问案牍库核查进度的口谕，便足以让王司丞偃旗息鼓，至少短期内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寻衅。
　　然而，沈青瓷深知，这暂时的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王司丞不过是被推上前台的马前卒，真正的威胁，来自于那些因陆绎离去而愈发活跃的“玄翼”残余，以及他们正在暗中加紧筹备的、未知的阴谋。
　　硬碰硬非是上策，她手中虽有玄铁令牌，可调动陆家暗卫，但那是底牌，轻易动用反而容易暴露实力，引来更疯狂的针对。
　　她需要更巧妙的方法，如同庖丁解牛，寻其关节，一击即中。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幅日益庞大的关系图，以及案头堆积的、关于博古斋及几个关联商号异常资金流向的记录。
　　强攻这些已被注意的据点，必然打草惊蛇。
　　她需要找到一个被忽略的、脆弱的节点，一个能让她撕开缺口，又不至于惊动核心的切入点。
　　几日不眠不休的梳理与交叉比对，一个名字逐渐浮出水面——吏部考功司主事，吴启明。
　　此人官职不高，仅为六品，在庞大的官僚体系中毫不起眼。
　　但他有一个关键的身份——他是已故永嘉侯府长史赵安的远房表侄，更重要的是，根据周平那边通过市井线人搜集来的零碎信息拼凑，此人与博古斋的掌柜有过数次隐秘接触，且其家中近月来突然多出了几笔来历不明的丰厚进项，与其俸禄远远不符。
　　沈青瓷仔细研究了吴启明的履历和人际关系。
　　此人并非“玄翼”核心，更像是一个被金钱收买、或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被迫为其提供便利的外围棋子。
　　他负责吏部部分中低级官员的考功记录，这个位置，恰好能接触到一些官员的升迁调动的内幕消息，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某些无关紧要的文书流转速度。
　　一个计划，在沈青瓷心中逐渐成型——釜底抽薪。
　　她不要强攻，她要策反，或者至少，要让这颗棋子失去作用，并从其口中，撬出关于博古斋及“玄翼”近期动向的关键信息。
　　这需要极其谨慎的操作。
　　她不能动用青衣司的官方力量，那会立刻引起“玄翼”的警觉。
　　她需要借助陆绎留下的另一条线——由赵司尉暗中掌控的、用于处理“灰色”事务的几名精锐缇骑，以及周平在市井中发展的、那张尚未完全暴露的线人网。
　　夜色深沉，沈青瓷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衣裙，未带任何表明身份的物件，只揣着那枚玄铁令牌和一小包碎银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青衣司。
　　她没有去吴启明的府邸，而是去往城南一处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的茶馆。
　　这里是周平与她约定传递消息的几个隐秘据点之一。
　　在茶馆后院一间充斥着劣质烟草和霉味的狭窄房间里，她见到了扮作货郎的周平。
　　多日的潜伏与奔波，让这个原本带着书卷气的青年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与精悍。
　　“沈……公子。”周平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仇恨与坚定的光芒，“您吩咐盯着的吴启明，有动静了。
　　他最近常去城西的暗娼馆，似乎迷上了一个新来的清倌人，花费甚巨，手头似乎很紧。
　　而且，他家中老母病重，急需一笔钱购买名贵药材。”
　　沈青瓷眼中精光一闪。
　　贪财，好色，且有软肋！这简直是策反的理想目标！
　　“能确定他与博古斋的联系吗？最近一次接触是什么时候？”沈青瓷问道。
　　“三天前，博古斋的掌柜派心腹小厮去过他府上一次，似乎送了些东西，但具体是什么不清楚。
　　之后吴启明就去暗娼馆挥霍了。”周平肯定地说道。
　　时机正好！“玄翼”近期活动频繁，必然需要这些外围棋子提供更多便利或信息，吴启明手头紧，正是施加压力的好机会。
　　沈青瓷沉吟片刻，对周平低声交代起来。
　　她需要周平的人，设法拿到吴启明受贿的确凿证据，同时，散播消息，让那暗娼馆的鸨母催逼吴启明还债，加重其心理压力。
　　而她自己，则会亲自去见吴启明。
　　“沈公子，太危险了！那吴启明虽是文官，但狗急跳墙……”周平担忧道。
　　“无妨，我自有准备。”沈青瓷语气平静，眼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只需按计划行事，拿到证据，制造压力。
　　记住，不要暴露我们的人，要让他觉得，是江湖手段，或是……‘玄翼’那边在清理门户。”
　　周平见她心意已决，只得郑重应下：“是！我这就去安排！”
　　两天后的黄昏，吴启明刚从衙门出来，便被两个看似地痞的汉子“请”到了附近一条僻静的死胡同。
　　他吓得面如土色，以为是自己欠下印子钱的事发了。
　　“吴……吴大人，别紧张。”其中一个汉子咧嘴一笑，露出黄牙，“兄弟们最近手头紧，听说吴大人前几日得了笔横财，可否……借点银子花花？”
　　吴启明强自镇定：“你们……你们胡说八道什么！本官两袖清风……”
　　“清风？”另一个汉子冷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当票在他眼前晃了晃，“前朝和田玉扳指一只，死当，纹银二百两。
　　吴大人，这可不是您那点俸禄能买得起的吧？还有百花楼小翠姑娘那儿，您可还欠着三百两呢！”
　　吴启明瞬间冷汗涔涔，这些隐秘之事，怎会被这些市井无赖知晓？！
　　“你们……你们想怎么样？”
　　“简单，兄弟们缺钱，吴大人给钱消灾。
　　要么……我们就只好把这些东西，还有您和博古斋那点勾当，往该送的地方送送了。”
　　博古斋！吴启明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如纸。
　　他知道，一旦事情败露，不仅官位不保，恐怕连性命都难保！“玄翼”的手段，他隐约知道一些。
　　就在他惊恐万状，几乎要瘫软在地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巷口响起：
　　“何必为难吴大人。”
　　沈青瓷一身青衫，如同寻常书生，缓步走了进来。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两个“地痞”，微微颔首。
　　两人会意，立刻收起凶相，对沈青瓷恭敬地行了个礼，迅速退出了巷子。
　　吴启明惊疑不定地看着沈青瓷，不知这突然出现的、气度不凡的年轻人是何方神圣。
　　沈青瓷走到他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吴主事，为财所困，为人所制，滋味不好受吧？”
　　“你……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沈青瓷淡淡道，“重要的是，我能帮你。
　　也能……毁了你。”
　　她目光如炬，直视吴启明闪烁不定的眼睛：“你母亲痼疾缠身，急需雪莲入药。
　　你欠下巨债，被博古斋拿捏，为其传递消息，篡改文书，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这些，我说的可对？”
　　吴启明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声音带着哭腔：“你……你到底是……”
　　“我给你两条路。”沈青瓷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第一条，我现在就将你受贿、与奸商勾结、泄露朝廷信息的证据，连同博古斋与你往来的细节，一并呈送吏部与青衣司。
　　后果，你应该清楚。”
　　吴启明面无人色，连连摆手：“不！不要！求您……”
　　“第二条路。”沈青瓷语气稍缓，“将博古斋让你做的一切，他们近期频繁接触的人员，筹备的事项，一五一十告诉我。
　　你母亲的药，我帮你寻。
　　你欠的债，我帮你还清。
　　并且，我可保你事后，能带着家眷和足够的钱财，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安稳度日。”
　　威逼与利诱，双管齐下。
　　沈青瓷精准地拿捏住了吴启明的命脉——对母亲的孝心，对自身安危的恐惧，以及对财富的渴望。
　　吴启明呆呆地看着沈青瓷，内心天人交战。
　　背叛“玄翼”的下场极其可怕，但若眼前这人真能兑现承诺……而且，若不答应，立刻就是身败名裂，甚至可能被“玄翼”灭口！
　　最终，对生存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我说！我全都说！只求大人救我母子性命！”
　　半个时辰后，沈青瓷走出了那条阴暗的小巷，袖中多了一张吴启明颤巍巍写下的供状，以及关于博古斋近期异常动向的宝贵口供。
　　她没有立刻回青衣司，而是绕道去了另一处联络点，将吴启明提供的关于博古斋近期大量收购火硝、硫磺，并通过漕帮秘密转运的线索，以及几个新出现的、可能与“玄翼”有关联的官员和商号名字，迅速传递给了周平，让他动用市井线人网络，加紧核实与监视。
　　做完这一切，她才在夜色掩映下，悄然返回。
　　她没有动用玄铁令牌，没有调动青衣司一兵一卒，仅凭智慧与对人性弱点的精准把握，便成功地撬开了一道缝隙，获取了至关重要的情报。
　　这便是釜底抽薪。
　　接下来的几日，根据吴启明提供的线索和周平那边核实的情报，沈青瓷顺藤摸瓜，成功锁定了一处位于城西、由“玄翼”控制、正在秘密囤积大量火药原料的仓库，以及一条他们利用漕帮旧有渠道进行转运的秘密路线。
　　她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将所有证据和线索仔细整理，形成了一份密报。
　　这一次，她没有再借势，而是准备动用陆绎留给她的真正力量。
　　她唤来一名绝对忠诚的陆家暗卫，将密报与行动建议交予他，沉声吩咐：“将此密报，以最快速度，秘密送往北境，亲手交予陆大人。
　　告诉他，京城‘薪柴’已备，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可……釜底抽薪！”
　　暗卫领命，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沈青瓷独自站在院中，仰望北方星空。
　　她知道，自己点燃的这把火，终将沿着那条隐秘的线路，燃向北境，与陆绎手中的雷霆，汇合成焚毁一切奸邪的烈焰。
　　而她，已在这孤城之中，成功地迈出了独当一面的、坚实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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