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刃

作者: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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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痕烙


      端本宫内,龙凤红烛燃至半残,烛泪如血,层层叠叠,凝固在鎏金烛台上。
      殿门隔绝了尘世喧嚣,唯余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以及那缕若有似无、此刻却显得格外刺鼻的兰香残息。
      钟离泊躺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身下华美的锦被如同虚设,寒意如跗骨之蛆,丝丝缕缕渗入骨髓,直抵心尖。
      她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头顶藻井繁复的彩绘。龙凤祥瑞的图案在摇曳烛光下扭曲变形,幻化成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无声地嘲笑着这虚假的洞房花烛。
      睡意是奢侈的。
      紧绷了一整日的伪装卸下,疲惫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沉、更尖锐、足以噬魂蚀骨的痛楚。
      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此刻如同挣脱锁链的凶兽,咆哮着撕开她心头的痂,汹涌而出。
      眼前的景象骤然撕裂。
      不再是华美的藻井,而是靖州县衙前那片被烈日灼烤得滚烫的青石法场。
      黑压压的人群攒动,沉闷的铜锣声如同丧钟,一声声敲打在濒死的心弦上。
      钟离泊赶到的时候,空气中已经弥漫着汗臭、尘土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爹手中的长刀发出龙吟般的震鸣,刀光如匹练惊鸿。
      两名扑上来的衙役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被那沛然的刀气震得倒飞出去,血洒长街。
      娘的身姿翩若惊鸿,手中秋水长剑化作点点寒星,轻灵迅捷,却招招直指要害。
      试图阻拦李爹的官兵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兵刃便脱手而飞,虎口崩裂。
      突然,四面八方,如同地底涌出的幽冥鬼卒,瞬间冒出无数身着玄黑劲装、气息阴冷如毒蛇的杀手。
      他们配合默契,行动迅捷无声,刀光剑影顷刻间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将爹娘的身影悍然吞噬。
      “杀——!”爹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手中的刀舞得密不透风,刀气纵横,每一击都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
      娘的剑光更是化作一片光幕,护住爹的后背,剑尖所至,血花绽放。
      然而,敌众我寡,且皆是悍不畏死的死士。
      刀光剑影之中,骑着马好不容易赶到人群中的钟离泊眼睁睁看着——
      一柄淬毒的短匕,如同毒蛇吐信,刁钻地刺向娘的肋下!
      娘身形急转,剑尖格开致命一击,却被另一道阴狠的刀光趁机劈中左肩!
      素白的衣衫瞬间被鲜血染透。
      “阿临!”爹目眦欲裂,回身救援,挥着刀带着开山之势劈向偷袭者。
      背后空门却暴露无遗。
      一道凌厉的刀光狠狠斩在他的背脊之上!
      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爹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口中喷出一股血箭。
      “爹——!!”钟离泊的心在胸腔里被生生撕裂。
      她策马狂奔,喉咙却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有滚烫的泪模糊了视线。
      一道血箭冲天而起,无情地穿过李树一生挺直的背脊。
      李树的双膝轰然跪下,滚烫的鲜血如同最炽烈的岩浆,泼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也泼洒在钟离泊骤然失色的瞳孔里。
      “李爹——!!”钟离泊终于冲破喉咙的禁锢,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音凄厉如子规啼血。
      爹娘那边,已是强弩之末。
      爹单膝跪地,凛渊刀深深插入青石缝隙,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将重伤的娘死死护在身后。
      他浑身浴血,如同从血池中捞出的战神,目光却依旧凶狠地扫视着逼近的敌人。
      “梦泽……快走…”娘微弱的声音传来,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哀求。
      回应她的,是无数把闪烁着寒光的刀剑,如同嗜血的蝗虫,同时刺穿了爹娘的身体。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
      天地失声。
      只有漫天刺目的猩红,泼洒,流淌,汇聚成河。
      爹娘紧紧相依倒下的身影,李爹跪地淌血的惨烈,交织成一副人间至悲至惨的地狱图景,深深烙印在钟离泊的灵魂深处,永生永世无法磨灭。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崩塌,碎成齑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色和冰冷刺骨的绝望将她彻底淹没。
      钟离泊的目光失焦地落在藻井,靖州法场的血色残影无声地覆盖了眼前的华美雕饰。
      心口像是被冰冷的钝器重重凿了一下,闷痛无声地蔓延开来,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间。
      方才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片刻后才缓缓地、极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那股窒息的寒意,然而吸入的仿佛也只是冰冷的尘埃。
      一股酸涩的热意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带着不容抗拒的灼烫。
      她纤长的睫羽微微一颤,随即如受惊的蝶翼般迅速低垂,严严实实地覆盖下来,在眼下投下两弯浓密的、带着湿气的阴影。
      那热意在紧闭的眼睑下无声地翻涌、灼烧。
      几缕湿润沾上了浓密的睫梢,在烛光下折射出细微的、易碎的光泽,如同晨露悬于寒枝。
      她始终没有让一滴泪真正落下。
      只是微微侧过头,望向床榻上那个男人紧闭双眼的睡颜。
      烛光摇曳,在他静止的侧影上流淌。
      长恨崖底,碧潭如鉴。
      那日,一个黑影裹挟着断枝碎石,如同折翼的鹰隼,重重坠落在不远处的浅滩,溅起冰冷的水花。
      她警惕靠近。
      黑衣男子,半截面具覆脸,昏迷不醒。
      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皮肉翻卷,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浅水和卵石。
      他的右手,却死死攥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身狭长,隐有凤鹤暗纹,寒气森森,即便在幽暗的崖底,也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冷光。
      是宵练!
      钟离泊心头一震。
      外婆花莱曾提及,扶储山山主一脉相传的佩剑,名唤“宵练”,凤鹤暗纹是它的标志。
      此人身份,非同小可。
      目光下移,落在他微敞的衣襟处。
      一枚温润的玉佩滑落出来半截,玉质在幽暗水光下泛着柔和内敛的光泽。
      最奇特的是,玉身内部,竟隐隐流淌着几缕细微的蓝绿丝纹,仿佛蕴藏着一方流动的碧海青天。
      这是平骅玉。
      父亲钟离子扬一生痴迷玉器,常在灯下摩挲图谱,对这平泽州的平骅玉赞不绝口,言其蓝绿丝纹乃天地造化,非近观细品不能见其神韵,价值连城。不想竟在此处得见。
      一个扶储山可能的继承人,重伤濒死,手握神兵,怀揣奇玉,还覆面隐匿……
      怎么看都是个巨大的麻烦漩涡。
      靖州县那些冷漠的嘴脸,爹娘和李爹倒在血泊中的景象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心肠骤然冷硬如铁。
      她转身,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开,不愿再沾染半分是非。
      然而,走出不过十步,脚步却似被无形的荆棘缠住。
      父亲低沉的话语在耳畔回响:“武者立世,当持心守正。见死不救,非我辈所为,愧对手中刀剑。” 娘温柔而坚定的目光仿佛穿透时空注视着她。她狠狠一跺脚,身形如电,朝着花莱木屋的方向疾掠而去。
      她记得花莱秘制的金疮药对外伤有奇效。
      拿到那小小的青玉药瓶,她片刻不敢停留,足尖点地,如履平地般再次飞奔回去救人。
      可是,当她气息微喘地回到原地时,浅滩上只剩下被压倒的几丛水草,几块被血迹浸染得暗红的卵石,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气。
      那个黑衣男子,连同他握着的宵练剑,怀揣的平骅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环顾四周,只见远处蜿蜒的山道上,一个同样身着黑衣、身形矫健如猎豹的男子,正背负着受伤昏迷的那人,步伐沉稳而迅疾,几个起落,便彻底隐入了苍翠茂密的林海之中,再无踪迹可寻。
      她望着楚璨的睡颜想出了神,看到楚璨将身体朝向里侧,才回过神来。
      楚璨侧身朝内,那低垂眼睫覆盖下的眸底,此刻正清醒地映着烛光。
      楚璨并未入睡。
      高荔在喜宴上那番失态的举止,以及那枚掉落在地、瞬间让周烨面如土色、指尖颤抖的青玉阳佩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他心中掀起滔天疑浪。
      思绪如电,瞬间又闪回忘郁楼那血腥弥漫的夜晚。
      濒死的沈替,在钟离泊的厉声逼问下,喉头滚动,挣扎着吐出的那个破碎、含混的音节——“玉”。
      “玉……”
      钟离泊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头顶那片冰冷而华丽的藻井深渊。
      无论楚璨是云中谜,雾中剑,无论这东宫是琼楼玉宇还是龙潭虎穴,她钟离泊的脚下,早已是万丈深渊,退无可退。
      双亲血染靖州之痛,李爹蒙冤之恨,非止于心伤,早已熔铸为脊梁,烙印于魂魄。
      此路迢迢,非以血肉铺就,不足以踏平荆棘;非以血泪为引,不足以照彻幽冥。
      她缓缓阖上双眸,将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剜心蚀骨的彷徨与剧痛,尽数封入寒潭冰魄之下。
      左手掌心那道自戕留下的旧疤,在锦衾暗影中无声灼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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