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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应景明没立刻离开,她坐在驾驶座,透过前挡风玻璃安静地看着那抹身影离去。
今天这个天气实在太好了,好得不可思议,明亮澄澈的淡金色洒在阮序秋的身上,她身上还是昨天那件沉闷的灰色高领,阳光底下背脊挺得笔直,步伐却比平时要快上一些,就连脑后总是梳得纹丝不乱的束发,似乎也透着一股难得的轻快劲儿。
应景明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来,就这么看着,直至身影彻底被层层树影所吞没。
又静静坐了几秒,应景明重新发动汽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混入这片市井的嘈杂里。
“嗡——”手机在这时发出振动。
电话接通,应景明淡淡喂了一声。
“景明姐,情况怎么样了?”电话那头传来阮明玉略带犹豫的声音。
应景明缓缓掉头,“不知道,报告还没下来。”
“我是说你和姑姑的情况,谈得怎么样了?”
“这个啊,”应景明想到方才那场面,忍俊不禁,“差不多出身未捷身先死的程度,你姑姑说要和我划清界限呢。”
那头默了片刻,“这样啊……”
阮明玉有心安慰,可听应景明语气轻松,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似乎还挺开心。
应景明见出她的为难,反而安慰她:“我没事,不用担心。明玉,你姑姑也不会有事的。”
“……”那边却没丝毫松缓的迹象,反而更为低郁沉默。
“还有其它事情?”
“嗯,还有一件事……”阮明玉沉下话音,“景明姐,姑姑她……有没有跟你问起奶奶?”
应景明握着方向盘的手下意识地收紧,“还没有。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我没说,”她顿了顿,“我说不出口。”
应景明愉快的心情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斑驳树影如流水一般不断在车顶在她身上淌过。应景明放慢车速,握着手机一言不发。
她望着车前方,一瞬间,思绪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她们分手的那个夜晚。
那天夜里大雨滂沱,阮序秋头也不回,走得决绝。
“景明姐,你说我们、”
“这件事短期之内不能让她知道。”应景明言辞肯定,“明玉,你是怎么跟你姑姑解释的?”
“我说奶奶环游世界去了,姑姑没有怀疑。”
“行,那往后就继续沿用这个借口,等后面你姑姑逐渐适应了现在的生活,我们再找机会告诉她真相。”
“好……”
“东西都处理了吗?”
“奶奶的……东西,我都搬到学校宿舍了。”明玉的声音带着不安的迟疑,“可是景明姐,我们真的要这样瞒着姑姑么?我怕我会……”
“明玉。”应景明打断她,声音沉稳却不容置疑,“你也不希望你姑姑再受一次刺激,对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一声带着哽咽的:“……嗯。”
“你姑姑现在的情况不稳定,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真的是没办法的办法么?还是说她只是害怕再一次被放弃。
这个问题,应景明暂时不去细想,“其实真失忆了也好,可以暂时忘记一些事情。”
***
七年后第三天的早晨,阮序秋一个人度过。
这个早晨于她而言是全新的开始。回顾昨天,她顺利摆脱了应景明。展望明天,她即将作为一名老师前往学校上课。
话虽如此,可望着眼前没有丝毫熟悉感的家,阮序秋一时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侄女明玉早早出门上早八去了,她没课,应景明帮她请了一天病假。此时置身于空旷而陌生的家里,阮序秋只觉得心神不宁。
分明已经摆脱了应景明,那种对生活的掌控感仍旧离她很远。
因为到处都是那人存在过的证据么?
阮序秋茫然了一瞬,立即着手清理卧室。
她要抹去应景明留下的一切痕迹,从空气里那丝若有似无的香水味,到床头柜上她放下的一个普通发圈。然后将房间布局装饰改回七年前。譬如书桌移到东面,床转动九十度,衣柜则需要挪到床的旁边。
她想,只要回归熟悉的环境,也许那种莫名的浮躁就会消失。
然而当她试图将书桌移回记忆中的位置时,她的膝盖竟下意识在距离书桌半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身体记忆让她愣在原地。
阮序秋一怔,忙压下那股异样的情绪继续忙碌。
一个小时后终于大功告成,环顾周围,却发现房间瞬间变得拥挤起来。
强力的拖动还给木地板留下一道刺眼的痕迹,用抹布擦了擦,片刻水痕一干,那抹痕迹就又浮现出来。
似乎已经无法消失。
就像某些人,某些事,无论她多么用力地想要从生活中清除,最终总会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阮序秋吐了口气振作精神,“没事,下午买块地毯铺上。”
来到衣柜前,阮序秋着手汇总应景明遗留在她这里的衣服,预备改天给她寄回去。
即将完工,又意外在衣柜底层角落找到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
毛衣装在一个红色的袋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织针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仿佛主人只是临时走开。
这件衣服大概是母亲留下的,不会再有别人。
阮序秋将毛衣捧起来,往地上一坐,抱在怀里怔怔地看着。
一瞬间,巨大的委屈和迷茫涌上心头。
“妈,你看,我把人生过得一团糟。”她无力地笑笑,良久,适才将其小心翼翼收好。
转眼已是中午。阮明玉迟迟没有回家,阮序秋收拾好情绪,一面下楼,一面给侄女打去电话。
“明玉,姑姑下楼买面,你想吃什么口味?”
“不好意思姑姑,我下午还有课,就不回去了。”电话那头,明玉的声音带着她未曾察觉的、属于成年人的独立安排。
“有课啊……”
阮序秋只知道侄女就读于附近淮海大学的医学系,这还是侄女前天亲口告诉她的,除此之外,她对七年后的侄女一无所知。
阮序秋转念想到侄女对应景明一口一个景明姐,就不禁有些怅然。要知道就在几天前,侄女还特别依赖她,就连考试作业情况都会主动跟她报备。
那句“把课表发我看看”在嘴边滚了又滚,最终咽了回去。
“行吧,那……”
就算已经和应景明分手,眼下也不再是七年前。她的侄女已经不是当年需要她拿主意的豆芽菜了。
“什么?”
“没什么,好好上课。”
“好。”
挂断电话,眼前是小区门口那条半新不旧的商业街。
这里也与七年前大相径庭了,街上店面换了一轮又一轮,只剩零星几家店还是老样子,沙县小吃是其中之一。
阮序秋在这里长大,她妈不会做饭也没时间做饭,小时候吃的最多的除了学校食堂,也就只有这家店。
店面翻新了,但还是狭小闭仄,来来往往还是那几张熟面孔。阮序秋点了一份番茄鸡蛋面,老样子。那老板认出她,阮老师啊,说有阵子没见你来吃面,是不是谈朋友了?
阮序秋答不上来,敷衍了两句,问她女儿读大学了吧,考哪里了。别提了,考了个外省的破二本,一年到头不回家。阮序秋笑笑,孩子大了,都想出去闯闯世界。
“有什么好闯的,我就希望她像阮老师一样,在家门口上学上班嫁人,可她不争气,没考上本地的学校,还谈了个外地人!”
阮序秋还是笑,面好了,拎上就走。
回到小区,阮序秋发现18幢楼前那棵白蜡树的树叶更黄了。
阮序秋又莫名想到应景明。
树下空空荡荡,她想,那辆应景明的车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照理说,她应该感到轻松才对。可不知是不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那种萦绕在她心口的沉闷忽然之间加重。
就像这秋日的天空,看似高远,实则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阮序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讷讷进入楼道,沿着阶梯往上面走。
七年过去了,小区还是没安电梯,楼道和那时一样昏暗,头顶的声控感应灯还是明明灭灭要死不活。有一回她妈差点为此上物业闹,说再不修就投诉了,结果碰上期末,她妈带着高三毕业班,忙忙碌碌无疾而终。
阮序秋劝说自己安下心来。
这种不适应只是暂时的,既然已经和应景明分开了,那么一切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她熟练跺脚,感应灯亮起来,和七年前一样。爬上二楼,阮序秋从包里掏出钥匙,也和七年前一样。
片刻的熟悉感让阮序秋得以稍稍打起精神,然而下一秒……
七年前的应景明光鲜亮丽,绝不可能出现在这样破旧的老小区。
阮序秋仰头望去,七年后的应景明——那个将她生活搅得稀烂的罪魁祸首——此时正背靠着她家那扇破铁门,悠哉悠哉踢石子、看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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