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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人
入夜,长安城西,寻医馆前堂。
白豆大小的火苗在灯盏上瑟瑟发抖。
右侧的静室里,一衣衫整齐的貌□□无声无息地躺在矮榻上。
“咔、嗒”
屋后的门廊处有细微的响动,窄门无人自开,一阵风从连廊处钻了进来。
矮榻上的少妇缓缓坐了起来。
她的动作僵硬,尽管榻下放着一双秀气的小头履,仍然只着罗袜直接踩到了地上。
她微微垂着头站起身,随即迈开了步子。
可她的手脚似乎并不协调,无力的双手在袖管里晃荡,凌乱的脚步似乎也显示出她的难以自控。
一路磕磕绊绊,她在接连碰歪了静室里置物的藤箱,撞跌了前堂桌案上的毛笔后,才踉跄行至医馆前堂对街的前门后。
宽大的袖管微抬,细白的手腕搭上门栓——
“啪、嗒”
那少妇忽地一下无力跌倒,转眼间便四肢凌乱地趴伏在地。
前堂所有的动静似乎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夜风穿过门廊发出奇怪的呼喘声。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门廊处钻进来。
黑影不高,脚步迟疑,缓缓穿过前堂,走到趴伏在地的少妇身旁。
他在她身旁仔细转了一圈,确保她的确不会动,这才放心俯身伸手,抓住她未曾打散的发髻。
地上的少妇似乎毫无知觉,就这么被抓着发髻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的动作随意,一手提着少妇的发髻,似乎那容色端庄的美貌少妇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物品,而另一手则重复着少妇刚刚未尽的动作。
木门的门栓被他拉开,可他却发现,门轴似乎无法转动,门扉纹丝不动——
这门是开不了了!
黑影原地顿了片刻,忽而猛地往门上撞去!
那扇薄薄的的木门被撞得“砰砰”作响,却异常坚固。
“撞不开,要不试试凿开?”一道略带着恶趣味的女声自房梁处响起。
黑影一惊,立时回头,但见一道身影自上跃下。
那身影纤细,虽屋里明灭的烛火尚不能让他完全看清那从天而降的人的面貌,但他却知道,那是女子穿了一身宽大的男子衣袍!
黑影见情势不对,立时便扔下手下的少妇,寻着空隙往来时的路逃!
他飞快地奔至那通往连廊的窄门前,猛地往前一冲——
砰!
“嗯!”黑影闷哼着被反弹回来!
原来,医馆前堂周围竟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你的木偶做得不错,但若只有一人独会,便可惜了。”那少女一副积极好学的口吻商量道。
黑影捂住脸从地上爬起来,估计是撞得够呛。
他谨慎地逐步往后退,直到后背贴上窄门处无形的屏障。
看他还在伺机逃跑,赤华笑了。
“要想学,那可得正经拜师。”黑影开声嘲讽。
他虽是说着人话,但是说话腔调十分奇怪,嘶哑的嗓音也如同挫刀剜削木头,糙得硌耳。
“拜师?”赤华无声地笑着:“你想得美,我本想着的是向你买。”
“至于价钱,”她往前踏了一步:“那可是你的命——”
“你休想!”黑影从腰间口袋里掏出一把短刀,挥舞着冲过来。
赤华从容等着,当黑影冲到面前,她微微侧身一闪,一手擒住了他持刀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夺了他的短刀。
这怪人身上似乎带着一股怪味,说不清。
赤华嫌弃地松开了他的手腕,只轻轻一推,他便猛地摔在跟前。
“你真以为我没法子吗?”她无聊地瞧着手上的“短刀”。
原来不是刀,而是凿子,应该是做木偶的工具。
她手上除了那把凿子,还多了一只百衲笔囊。
这只被黑影斜挎在身上笔囊用五颜六色的碎布拼成,里头装着各式各样的凿子、刀子和锤子。
赤华仔细一顿翻看,这才轻描淡写道:“我最不喜勉强,毕竟我手上有真言草。”
真言草?
黑影可不相信,一个开着一间小医馆的小娘子能识得真言草。
他进来那么久,这小娘子没有旁的一点动作,这屋子周围的结界或许只是她学的一点皮毛而已。
赤华慢条斯理地走到柜台前,拿过油拨挑拨着油灯的灯芯。
火苗变大,前堂一下子亮堂起来。
黑影见她似是放下防备,刚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保持着趴伏在地上的姿势动弹不了——
唯有脖子以上能够轻微扭动!
他艰难地抬头,只能瞧见柜台一角,那女子青色的衣摆扫过,可她去做什么,他一概看不到!
“我记得是放在了这里的,”赤华在百眼柜上翻翻找找,终于从其中一格药斗子里找到一株枯黄的小草,自言自语道:“看来没记错,就在这里。“
她拿起那盏油灯,又走到他身前,将油灯正正怼在他跟前。
趴在地上的怪人看上去十分沧桑。
他四肢矮小,在黑麻袋一样的衣袍包裹下,显得格外臃肿。他袖子里露出一双粗糙的手,指节粗大,手掌上满是细小伤口。
而他正艰难地抬头,就着灯光,才看清眼前这个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的人。
眼前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一身青衣,嘴角微微翘起,看上去心情愉悦,可那双水亮的杏眸里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张脸长得不错,就是难缠……若是……
他的目光黏糊,让赤华很不舒服。
她嘴角笑意不禁深了几分,将手上的枯草凑近油灯:“瞧清楚了?”
火苗舔噬着那株枯草。
原本满室的草药干香,逐渐被一股草木焦香取代。
“你的缚魂术是从哪里学来的?”少女忽然发问。
“成羽山上的道士教给我的,嗯,”他意识到自己言语失控一股脑地往外蹦,立即咬住自己干燥的双唇,可嘴巴还是不听使唤地开合着:“他看上我做木偶的手艺,让我按着他描绘的样子做出一个女人来……”
“我这真言草好使吧。”少女笑得更开心了。
她无视他的挣扎,一把扯过他背上的包袱。
包袱不大,可里面裹着的器物却不少,瓷罐、木盒、葫芦和几个纸包。
赤华随手拿起一个纸包,拿近鼻尖略微一闻,随即剜了地上的怪人一眼,骂道:“居然还偷我后院的药草。”
而且还挑贵的偷!
接着,她指尖轻挑其中一个小盒,里面整整齐齐的青色小草装了小半盒。
“青要山中有荀草,形似兰草,方形草茎,开黄花,结红果,根似藳本,服之可使肤色增妍。”①赤华漫不经心地说着。
这藏身在小医馆中小娘子,不仅能拿出真言草,居然还识得荀草?
“那身以假乱真的皮肤,难道诀窍就这颗荀草上?可这荀草怎么用才能有这种效果?”少女又问。
“猪皮用真水涂抹腌制三日,”男人不防她忽然发问,嘴上说个不停:“再用荀草煮水涂抹在猪皮上……嗯嗯……”他为了阻止自己说下去,死死的咬住自己的下唇,白色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滴到地上。
原来,这皮肤是用猪皮做的。
猪皮与人的皮肤乍看之下相似,但总归是不同的。
但用荀草涂抹炮制以后,肤质会更加细腻美好。而且猪皮价格低廉、四处都能找到,不像其他一些珍贵动物的皮毛那般难以猎得。
只是,这荀草难得。
等等……真水?
赤华目光在包袱里的瓶瓶罐罐上转了一圈。
“啧。”她似乎知道是哪一罐了,刚刚还过了手。
原本她还好奇木偶体内一大一小两只牛皮囊袋的用途,如今想来,上身大的那只用来装“吃”下去的食物酒水,而下身的则是让木偶收集与夫郎欢爱时的真水。
赤华面露嫌弃,扯过手帕细细擦过手,这才重新摆弄着那株荀草。
“青要山上由女神武罗主管,没想到你居然能从她眼皮子底下偷得药草,如果我把你捆到青要山下,你觉得你有多少活命的机会?”
传说武罗神面容凌厉,身材窈窕,不过最引人瞩目的是她戴着那双金耳环。当遇到闯山盗宝的贼人,只要武罗神摘下耳环朝那人抛去,耳环便会套住贼人的身体,紧接着收紧,最后活生生把那具身体截成两段。
赤华没有见过那武罗神,但是曾见过从里面抛出来的尸首——
截断处创面整齐,没有血液污物,而死者的脸部表情都是惊恐万分、甚至扭曲变形。
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活生生截成两段,脏器跌落一地,并且还能感受到通身撕裂的剧痛,这无疑于腰斩了。
“不不不,你想要什么,做木偶的技巧吗?我可以告诉你……”他慌忙应承道。
“可是,我已经会做木偶了,”少女的话里带着懊恼,似乎真的在思考可行性,“要不我还是陪你走一趟青要山吧。”
“不不不,你想要怎么我都答应你。”怪人像是真的后悔了,粗哑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真诚。
医馆里外一片寂静,就在他以为这小娘子说出口的话再没余地时,她忽然冷冷开口:“那你把缚魂术都解开吧。”
万物讲究缘起缘灭,解铃还需系铃人。
芸娘的魂魄被他用血咒叠加缚魂术强加控制,若赤华强行破术,一个不慎,或许芸娘便魂飞魄散了。所以,也只能由他施法解术。
“好,好,我现在就解……”怪人嘴上应承着,立时发现自己脖子以下都能动了,忙从地上爬起来。
咻——
只见他猛地抬手,一柄刀子自他袖管甩出,直扑赤华脸门!
然,刀子在咫尺间猛地停了下来,定在了半空中!
少女脸上依然挂着笑,只是这笑跟刚才的漫不经心相比,多了几分冷冽。
叮——
半空中的刀子忽而转向,直直往下扎进地砖里。
见状,他刚刚甩刀的底气霎地泄尽,哆嗦着双手合十讨饶道:“我解,我解,我立刻就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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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山海经:图文珍藏本/佚名原著;李润英,陈焕良著译;长沙:山麓书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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