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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头蛇
竹影摇曳,月华落窗。
檀夭夭几步走到塌边,蹬靴上床。她拉过另一个枕头胡乱塞在脑袋底下,长长吁出一口气,盯着帐顶。
外头彻底安静了,只有风吹过窗棂的细微呜咽。
脑子里却像跑马灯似的,白天的事儿一件件冒出来。
寒煞气,竟与这剥皮妖扯上了关系。
寒奴将这邪门功法教与了旁人?还是这《极煞经》早已泄露?
事实不会骗人。任她如何找补,那妖气驱动的幻境,分明缠着一股子淡淡的寒煞之气。
每每想起,都搅得她颅中闷痛,骨子里惯被纵容的焦躁漫上来,檀夭夭烦躁地将拢在身上的轻纱揉成一团掷开。
事到如今,她必须逮住那剥皮妖,不让它吐出一点线索,自己是如何都不得心安。
她甩甩头,将那些想不明白的腌臜事丢开。
袖袋一抖,檀夭夭两根手指便从那绣满花鸟鱼虫的乾坤袋里, “哗啦”一下扯出本线装册子来。
她嫌弃地甩了甩手里这册软趴趴的书脊,书角磨得毛毛剌剌,掀开上回折的角,继续读下去。
《月下巧戏如意郎》。
灯下,她翻得随意,指尖点着书页上一行墨字:“那孤女泪光潋滟,柔弱无依,颤声道‘公子救我!’ 侠客登时心软……”
檀夭夭红唇一撇,指尖又点了点下一行:“…侠客将孤女搂在怀中,陷入那温柔乡内,却全然不知,他的贴身玉符已被窃走……”
她赞许。还能这样。
打一顿,残了,死了,不就方便了?
她盯着这两行,浓睫忽闪了一下,心思忽然活泛起来。
这倒给她灵感了。
初来乍到,总得有个熟门熟路的“地头蛇”代劳才好。利用一下,天经地义。
若待那人辛劳寻得,制伏在地,她便自暗处现身,再一脚踹开他,盘问那剥皮妖知道多少……
比起她孤身乱撞,省事多了。
那沈照临寻妖捉妖的本事,她心底门清。自己虽非庸手,却也怠于修炼追妖的本事。
就你了。
也不能怪她。檀夭夭心底想。
她那点精力和好玩意儿,全砸在刀刃上了,哪有什么闲功夫琢磨怎么捉妖。
再说了,蒋玉阎这两年打发她去东境,不就是砍人吗?
宗门打架、江湖仇杀,见了面只管往死里招呼,要的就是个利索。学那套找妖,抓妖,封妖的玩意儿……自己也用不上啊。
利用一下又如何?她破幻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这念头转得轻快,不带半分愧疚。
**
少女立在客栈门廊的微光里,灼灼逼人。
她指尖卷着发梢慢悠悠一弹,眼波流转,金流苏在额前晃得人眼花缭乱。
沈照临才踏出门槛,那片燃烧的红便精准地堵在他面前。
“你总算出来了,沈师兄。”她下颌微扬,乌浓睫羽下是毫不掩饰的骄矜,指尖几乎要戳到他云水蓝的襟口。
“昨夜那剥皮妖的窝,你们还没端掉吧?”
沈照临脚步顿住,他面上平淡依旧,眸中却只能映着眼前这团烈烈逼人的火。
唇线未动,沈照临袖口几不可察后撤,少女似有察觉,赌气般又扯得更紧。
“檀道友。”他声音如新雪坠湖,平稳无波,“妖物狡黠,踪迹难觅,我等仍在细细搜寻。”
“还在找呀……”檀夭夭红唇一撇,“那你这些朋友们,也不过如此嘛。我还是觉得你厉害点,你觉得呢?”
她指尖收回,转而环抱胸前,目光挑剔地上下扫视他,仿佛在评估一件不甚满意的货物。
晨光漫过他苍白的颊,少年嘴角总是隐隐含笑,如今却被她盯得稍不自在,于是只得垂睫拢袖,低眉顺眼道:“檀道友说笑了。”
“凡入我门者,不论首座青衣,皆向道而行。莫论根骨深浅,也莫提造化高低,但守本心,便是同路人。”
她敷衍地点点头。
“那什么……昨夜我那一刀砍得它吱哇乱叫,它定会卷土重来,祸害四方。”她陡然拔高音量,带着夸张的凛然,“除魔卫道,我辈义不容辞!我岂能坐视?我要跟着你,斩草除根,除魔卫道!”
实则檀夭夭心里也没底,她瞥了瞥沈照临的脸色,没变。没变?
她心虚地将下巴抬得更高,仿佛施下了天大的恩惠。那理由蹩脚得如同孩童的戏言,偏生被她理直气壮地喊出来。
沈照临静静听着。
那正直未免也太过于用力了些。这双猫儿一样的眼睛哪有半分“卫道”的意思?
只有跃动的、近乎顽劣的兴味,还有一丝深藏的,他尚不能完全看清的盘算。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和,针一样轻轻刺破那层浮夸的泡泡:“道友修为精深,昨夜刀刀惊鸿,何需再跟着沈某一人。”
檀夭夭脸上的凛然僵了一下,但更多是发现某个玩具并不好玩的失望。
不是说什么这种君子侠客都会同意莫名其妙的女人突然加入队伍吗?
为何这男人油盐不进!话本子里明明不是这么写的。
她臂弯搭着条素白披帛,腰间金链缀着的流苏随着她倾身高谈微微摇摆,檀夭夭思忖片刻,旋即眉眼弯弯,笑容明快。
“道友此言差矣。我虽修为精深,但此番确是诚心想与你同行。”
沈照临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温吞:“姑娘抬爱了。只是在下修为浅薄,又有伤在身,怕是拖累了你……”
他抬起眼,近乎自嘲地笑着。
“若因我误了姑娘除妖大计,岂非罪过。”
檀夭夭浑然不觉他话中推拒之意,只觉着他也忒谦逊。
“哎呀,沈师兄。妄自菲薄了吧?你心思缜密,正合我意。”
沈照临微微侧过身,避开她过于直接的目光。
他的语气又添了几分疏离,乘机将袖子抽开:“可是。沈某一介病体,如何能保护姑娘。”
“无妨,我不嫌弃你。而且……”檀夭夭面上有些耐心耗尽的意思,“你不是说‘莫论根骨深浅,造化高低,但守本心,便是同路人’。”
“我和你,不是同路人吗?”她说得情真意切、依依不舍,明明眼底又傲慢又轻佻,丝毫不见诚意。
他极轻地叹了一声,如同被这骄纵的喧嚣扰了清静。
檀夭夭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照临,竟带着些孤注一掷般的恳求。她心中却飞快盘算:这端方君子最吃哪一套?是继续死缠烂打,还是……
直接跟踪他?
可是自己那三脚猫的跟踪功夫,恐怕行不到半条街怕就要露馅。到时被他似笑非笑地当街“请”出来……
檀夭夭光是想象那场景,脚底便像生了刺似的难受。
不行!绝对不行!
沈照临看着她面上神色千变万化,抬手在额角轻轻一揉。
“也罢。”他放下手,声音平淡无澜,听不出喜怒,“姑娘执意如此……”
沈照临微抬下颌,那双烟灰色的眼瞳锁住了她,柔和依旧。
但深处,某种过于明晰的洞悉力悄然带着无声的审视和警告缠住了她。
“檀道友既见多识广、修为精进。”
他却似浑不在意:“又有……‘大道’在身。在下如何有拒绝的道理。”
这“大道”二字,被他念得微妙。
沈照临目光掠过她腰侧双刀,从她身侧走过。
“在下与同门约定分头行动,此刻将去追查一丝妖气残痕。檀道友若执意于此。”他视线投向长街尽头喧嚣初起的市集,声音清晰起来。
他刻意停顿,那温和的眼神陡然变得如同寒潭映月,清冽疏离。
“那便跟来。但莫要擅自行动,沈某愚钝,应变不及姑娘。若生变故,生死自负。”
无声的思绪在他眼底沉淀。
与其放任这团难以捉摸又身怀隐秘的火在外肆意燎原,不如缚于眼前。
若她真与那寒煞气有关,真与那门血案丝缕牵连,放在明处,或能成饵,钓出深藏水底的魍魉。
至于这拙劣又张扬的“演技”,倒也算得一个有趣的变数。
檀夭夭眼底骤然迸出得逞的碎金流光,什么“莫要”、“自负”的警告,如风过耳,只一个“跟来”清晰无比地凿进心坎。
脸上那点强装的凛然瞬间蒸发,换上一副灿烂又狡黠的得意,红唇弯起,如同偷到鱼的狸猫。
“一言为定!”她声音清脆,尾音卷翘,带着胜利的昂扬,“公子放心!我…咳,小女子定规规矩矩,绝不添乱!”
她心中雀跃:成了!这免费好用的地头蛇,归我了!
“那,咱们走!”她脆声招呼,纱裙摆旋开,带起一串细碎琳琅。
沈照临微顿,烟色眼瞳沉静无波,他拢了拢袖口,步履无声,跟在她身后半步。
像一片云缀在灼灼燃烧的晚霞之后。
檀夭夭却不耐慢行,她忽地驻足,指尖又勾住了那片云水蓝的衣袖。
“沈师兄,”她回眸,金流苏在晨光里跳跃,“我请你用朝食!”
沈照临袖口布料骤然一紧。他目光扫过她勾缠的手指,又缓缓抬起。
“檀道友好意,沈某心领。”他声音温吞,疏离如初,“不敢烦劳破费。”
“破费?”檀夭夭红唇一翘,指尖已摸向腰间沉甸甸的钱袋。
“这点小钱算什么?”她语带骄矜,活脱脱一个不知柴米贵的豪客,“就当……答谢你带我同行!”
话音未落,她已不由分说,拽着他往那大堂角落那张方桌去。
“我饿了!快走呀。”她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才是天大的道理。
檀夭夭听他点着几味新奇的,兴冲冲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又没一会被客栈门口的杂耍吸了目光。
堂内人声尚稀,只角落几桌零星食客。
跑堂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送着两块平平无奇的饼,搁在斑驳木桌上。
清汤寡水,浮着几片薄肉、几点翠葱。
檀夭夭撇撇嘴。
比她无回崖里精雕玉琢的珍馐差远了。
但腹中饥鸣难耐,她只得勉为其难执箸。
檀夭夭夹起一块饼,胡乱吹了两下便塞入口中。
抬眼,对面沈照临端坐如松。
他执箸的动作极缓,细嚼慢咽,近乎刻板。
檀夭夭看得无趣,心思已如野马脱缰。
她咬着竹箸尖,猫儿似的眼珠滴溜溜转。
“沈师兄,”她忽然倾身,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莫名的熟稔,“你不和你的同门住一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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