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沦陷

　　浓墨的天边泛着些微的亮，屋檐上朦胧的灯忽明忽灭，透过层层薄雾洒在地面上。

　　寒风裹着凉意渗入未紧闭的窗棂，吱呀一声过后闯进室内，床幔随之轻微飘荡，袭入床榻上裹着厚厚被褥笔直躺着的男子。

　　顾淮忽的被吹醒，眸底尚未从睡梦中缓和过来。

　　思绪渐渐清醒，视线穿过层层纱罗床幔看向窗棂，估摸着时辰，大概卯时一刻了。

　　门倏地被人从外头推开，戴有蓝色小帽的脑袋轻轻地探进来，似乎瞧见床榻上的动静了，才走了进来。

　　元庭动作小心地将床幔拉起，觑着男子眼底的乌青，道：“大人，您今日不是没事吗，天还未大亮，为何起的如此早。”

　　他是顾淮的贴身小厮，虽对于他在锦衣卫任职的具体事务并不清楚，只知他是每天早出晚归的。好不容易这几天因为查案不用日日去锦衣卫点卯，可随意支配时间，但案子查完后还不肯休息，昨夜一直在书房处理政务至三更，还没睡几个时辰就起床。可真不注意自个身子。

　　“今日要进宫一趟。”顾淮用手指指向架子上的绯色官服，示意元庭拿过来。

　　元庭一边支开官服袖子，嘴上还不忘念叨着：“您昨日才查完案子，怎么不歇息今天就进宫面圣。”

　　语气中似有些惊讶和不解。

　　顾淮不用上朝，就算是面圣也不必如此早。

　　等到面完圣，恐怕又领了一堆的事务。

　　自从顾大人三年前进了锦衣卫，每天忙个不停，一路从百户飞快地升到指挥佥事，一夕之间成为了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虽在天子脚下，但城中的百姓格外谈论朝堂正事，元庭早年不懂这些却也听着听着也就了解了。那些人谈论起顾大人时皆是感慨他的官运亨通，语气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可元庭却知道，顾淮如今有这个成就皆是他不顾身子地处理政务，一日也不肯懈怠。

　　“我有今天的成就皆是受圣上赏识，当是为其分忧解难，不敢懈怠。”

　　顾淮在元庭的服侍下穿好官服，草草地吃完早膳。

　　淡青色的天色笼罩在庄严肃穆的皇宫，一连几日虽停了大雪，但天冷，青石砖上凝结一层薄薄的冰。顾淮提靴踩在砖上，一声细碎的响声从脚底传来，脚下的冰层破碎，延展至其他砖块上。

　　顾淮正垂眸走在空荡荡的甬道上，除他之外没有一人，还能听见明黄色瓦片上的雪融化之后滴落的声响。他身形颀长，一阵穿堂风吹来，连忙裹紧了披着的大氅。这条去太极殿的必经之路，他已经走了快三年了，格外熟悉，就是闭着双眼也能凭借直觉走到门口。

　　“顾大人。”声线低沉浑厚的叫喊从不远处传来，顾淮抬起眼眸。

　　前方赫然笔挺地站在两人。

　　年轻男子长身玉立，身形瘦弱，隐约间还能看到清秀的面容，虽成为皇子不久，但如今通身添了一份贵气。

　　而他身侧那人略比他矮小，久经风霜的脸上挂着一丝疲态，俨然没有当年的精气神。

　　此时正是下朝时分。

　　瞳孔一缩，隔了半响很好地将眼神中的惊讶隐去。

　　这两人怎么会同在一处。

　　他提着稳重的步伐走上前去，双手作揖行礼，“三皇子，崔大人。”

　　神情淡然，让人挑不出错来。

　　未等身侧身份贵重的陈明珩出声，崔勉惊讶道：“顾大人可真是勤勉，这么早就进宫来。若不是要上早朝，我等可真是望尘莫及啊。”

　　“不敢不敢，只是前些日子皇上指派臣查的案子水落石出了，一时心切，想早点禀报皇上。”

　　顾淮语气谦虚，并未顺承崔勉口中的话。

　　“不过话说出来，顾某在查案的过程中途径酒楼，意外发现了崔公子和他共饮了几杯。”

　　崔勉入朝为官多年，也曾有人与他交谈中主动谈及崔瑜，话话家唠，有意拉动两人交谈间的关系。

　　而顾淮似是无意道出他与崔瑜有过接触，但崔勉虽与顾淮交往较少，也有一二分的了解，他与旁人不同，不像是攀附之人。

　　顾淮这一番话来得奇怪，连他都未能从话中品味出其他的含义。

　　此时三皇子正在旁边，不好细问。

　　崔勉似有些羞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哈哈，犬子从小散漫惯了，如今对功名一事也不甚上心。哎，若是能像顾大人一般，为皇上排忧解难，造福社稷，我也就安心了。此次回去，定要好好管教管教犬子，多像三皇子和顾大人学习，期待他能迷途知返。”

　　思度着只能回去找崔瑜问问清楚。

　　“不敢当。”

　　“顾大人既要向父皇禀报要事，本宫和崔大人也就不在此耽误时间了。”在一旁静静听着的陈明珩轻微掀起唇。

　　“顾某先行告退。”

　　与陈明珩等人告退完，顾淮畅通无阻地被大监引至太极殿内。

　　时至冬日，虽是早晨天色却昏暗，殿内烛火噗呲地燃着，照得金碧辉煌。

　　灯影憧憧，陈恪昭身着明黄色帝王蟒服，坐在金銮御座上批阅奏折，行兵打仗数载沾染将领之风的人如今颇有皇帝的威仪。

　　顾淮正垂首安静地立于殿中，耐心等待上首之人的注意。

　　斗转星移，匆匆数载，一夕之间换了天地。

　　陈恪昭从驻守边疆的将军变成万人敬仰的帝王，却再也没人敢当面议论他身为副将时颤颤巍巍做小伏低的模样。

　　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小时候是见过陈恪昭的。那时父亲还在，顾家簪缨世家，一时风头无两。经常有许多达官贵族下拜帖，欲与父亲处好交情，但父亲不喜，全都挡之门外。

　　而只有义父与父亲关系好，情分非同一般，常在家把酒言欢，不拘朝堂作风。而陈恪昭是义父的副将，有次随着义父前来拜访，才进得了他们家大门。顾淮远远地瞧着并不上前，依稀记得他满脸笑意，殷勤地为上首的父亲和义父倒着酒。

　　举止间有着过分的谦恭，甚至可以称为谄媚。

　　父亲与义父早已故去，而陈恪昭竟登临帝位。

　　真是造化弄人。

　　“顾淮。”陈恪昭放下手中的朱笔，厚重的嗓音回响在空荡的大殿上，将男子从思绪中唤出来。

　　“陛下，您让臣彻查圻京谣言一事，已经查清了。之前您猜测是南洛余孽作祟，臣朝着这个方向去查，果然不假，查到一个名叫王生的人暗地里散布谣言，如今已经伏法。”顾淮将近日查到的结果简要禀告至陈恪昭。

　　略过陈明珩参与其中不提。

　　随后，从怀中拿出写有案情经过的奏本，接由大监之手呈至陈恪昭手上。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朕已知晓，不过，”陈恪昭细细翻阅了奏本，“前朝余孽一事还不可放下，你身处锦衣卫，常于民间势力打交道，是最为不过的人选。朕将你从军营中提拔至指挥佥事的位置，可不要让朕失望。”

　　“是。”顾淮躬身回答。

　　从太极殿出来，顾淮终于卸下一连几日转个不停的精神，一脸疲倦。

　　陈恪昭念在顾淮办事尽心，特许他放下锦衣卫的事务，回府歇息几日。

　　他只能无奈答应下来。

　　倏尔记起顾府如今还住着客人，怠慢了几日，也得回去关照关照。

　　正午过后，天气暖和，室内斜切下一片日光，窗户大开，引着院内的寒凉和花香沁入。

　　顾淮一进厢房，入目的事身穿胭脂色的背影，未着珠钗，细腻柔顺的青丝散在腰间，女子姿势自在地坐在榻上，腰间依着靠枕，正拾起纤纤玉手懒散地翻动话本，神情专注，眼角泛红。

　　除翻页声外，室内一片沉静。

　　顾淮轻声踱步至司慕卿的身侧，咳咳嗓子，小声暗示他的靠近。

　　看向来人，正好奇地侧身司慕卿手上的话本。

　　“话说，那夏家小姐已经认定青梅竹马，非他不可，硬是要央求父亲答应着门亲事……”

　　多日不见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

　　吓得司慕卿毫无意识地赶紧抛出话本子。

　　后知后觉竟又被他吓到。

　　一点就炸：“顾淮，一连两次，你能不能走路有点动静。”

　　若是顾淮看向她的眼睛，便能看见眸底那一团火焰混着怒意欲冲出眼眶了。

　　“抱歉，看你全神贯注的样子，一时好奇手上拿着什么。”顾淮也没解释他已经好心提醒了。

　　孟定安那厮要是看见这一幕，肯定又要用他莫名的眼神盯着他了。

　　却还是没消除司慕卿的怒气。

　　不知为何，她见到顾淮情绪就容易失控。

　　难道是他俩冥冥之中气场不对付？

　　她缓了一会，心情似是平静了许久，将此事揭过，“顾大人前来有何要事？”

　　顾淮沉声道：“黑衣人追杀你一事已经有了线索了。”

　　本欲将连日来查到的悉数告知司慕卿，但这其中势必要提及司慕卿错被误认为暗影阁的人，若非这个缘由，黑衣人为何追杀她终究是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但若是将此缘故道出，暗影阁在圻京势力纵横交错，以司慕卿善罢不休的秉性，是否会与暗影阁结怨。

　　他不愿因黑衣人一事将司慕卿拉入事件漩涡中。

　　看来只能略去暗影阁的缘故。

　　顾淮沉思片刻，说道：“那黑衣人本名王生，凌州人氏。你曾经说与王生并无仇恨，那只有可能是有人指使他。王生可能是奉他人之命在济民堂的门外守株待兔，一路追至林中才动了手。我们在王生的身上看见了许多刀剑留下的伤痕，还有一道微小的青色翎羽印记，这或许是买凶之人独属的，你想想看，你曾经见过类似的印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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