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海

　　“谁都想活下去，我也想。只要能活下去，做什么都不过分。”
　　黑布人头颅抬起，侧首而视，“你们的苦难是世道造成的，要怪就去怪苍天，去怪它为什么不让天下太平，为什么不让逝春村庄稼丰饶。”

　　听黑布人这么说，她身边的女子目光悲哀，更含无可奈何的绝望：“你真是，彻彻底底变成了他们的样子。”

　　“不然呢？我做了那么多，经受了那么多痛苦。我的脸成了这幅样子，我的身体里日日夜夜都有虫子爬来爬去。虫蚀在我身上施加的痛苦是你们的千百倍。”
　　黑布人双手从前往后伸，向上捂住自己的脸，古怪别扭的动作在她做来分外熟练。
　　“如果不是为了逝春村，为了村子能够延续下去，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是我爹发现了这个方式，是他教会了我，是我们拯救了逝春村！只有这样才能让逝春村里的人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
　　“活下去！”

　　斥青终于听不下去，两步走到黑布人面前，又一次掀开黑面纱。
　　原本厚实的纱布在少年手里几下变成破布，再没法儿遮住脸。

　　“全是屁话！杀幼子，吃人肉，这些恬不知耻的行径你也能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下去。”
　　“你要逝春村延续，要他们活下去，那这满目坟丘里的孩子就活该被你们割肉喝血吗？”
　　斥青扭身，朝怀孕女问道：“逝春村的人，有没吃过人肉的吗？”
　　女子摇头：“没有。”

　　斥青点点头，忽抬步朝边上不知何时来此围观的其他村民走了过去。
　　里头有几个男童，被护在大人怀里。
　　斥青一步一步走近，护着孩子的男人感知到威胁，更加用力地把孩子抱入怀里。旁边还有几个男人直接朝斥青围了过去。

　　斥青几脚踢开围上来的男人，一把扯过男童，拎鸡崽一样提到黑布人面前。

　　“你为的就是这些孩子？”
　　“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过，见过这么恶心的事。”
　　“既然你们杀了那么多的小姑娘，天道有轮回，那今日依我看，这些孩子也该死期已至。”

　　话毕，斥青直接扭断了男童脖子。

　　屈灵端惊讶于新徒儿干脆利落的动作，静静看着，并未阻止。直到斥青将将扭断第五个男童脖子时，她才慢慢开口：“青青，够了。”
　　她抬眼看着被自己的法决围住的众人，道，“真正该死的，是这些畜生。”

　　人群攘攘，多为男。零星女，皆有孕。

　　屈灵端一个抬手，将有孕女和一众男人分开，正要继续施法时，几个有孕女却直挺挺地朝屈灵端撞了过去。

　　“妖女！妖女！你凭什么杀我相公！凭什么杀我孩子！”
　　她们大吼大叫着，始终近不得屈灵端身前，被护法光盾反弹倒地。

　　屈灵端看到她们的动静，想了想，暂缓动作。
　　她来到几个有孕女面前，变出一股水流，环绕众女，涤清污垢。
　　片刻后，屈灵端盯着她们的眼睛，开口问道：“你们希望这些畜生怎么死？”

　　原本死死护住肚子的女人在清流过身后纷纷松开手，目光热切，开始细数各类死法。

　　砍死，饿死，烧死……

　　其中也有别的声音。

　　有几个女人依旧抱住自己的肚子，有的以哀求的语气，有的以恶狠狠的目光，均是向屈灵端求情。

　　她们说要以将来为重，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你们生过几个女儿？”屈灵端凝视着几人眼睛，问道。

　　“两个。”
　　“三个？”
　　面露得意：“四个，全是儿子，肚子里是第五胎。”

　　屈灵端挑眉：“我懂了。”

　　几人面上一喜，正要松口气，下一刻却被屈灵端扔回了男人堆。

　　“既然你们如此宽容，那就和他们一起上路吧。”
　　屈灵端手中玉箫变为长剑，凭空劈出三道赤焰，焰火如长龙，盘旋着包围人群，火势滔天。

　　斥青凝眉看着，嗓音冷淡：“师傅，就这么让他们死了，未免太过轻松。”

　　“放心罢，不会这么简单放过他们。”屈灵端淡道。

　　如她所言，火焰很快消散，里头的人统统焦黑一片。

　　众人受火烤后满心恐惧，正欲逃离，但没走两步，自己的胳膊腿就发出一声脆响，“咔嚓”一声扯着筋骨断裂。
　　而后，众人或走或爬，有腿的跪坐，没腿的伏趴，尽数在个个小小坟丘前一下下磕着头。

　　屈灵端还引来一群秃鹫，一下下啃食众人皮肉。
　　“诸位，好好享受，血肉啃完了还有三魂，三魂完了还有七魄。“
　　“你们的罪孽是洗不清了，先脱了几层皮，跪在这些坟丘前忏悔吧。”

　　狂风骤然压来，尘土飞扬，坟丘里的孩子静静看着身前磕头的大人，懵懵懂懂，不做理会，闭目睡去。

　　此处事了，还有村中后山中被困众女。
　　屈灵端拎着黑布女来到林中，面朝翠林木，林下是森森白骨。

　　所有林木先前已被屈灵端全部拔出，连带着尸骸。
　　斥青才至炼体，进入林中却已能感知到巨大悲凄。
　　不只来自于被困于此的众女，还有底下黄土，甚至是这方天际，全都充斥着难言的痛苦。
　　痛苦已经变成这地方的一部分。
　　成为存在本身。

　　斥青蹙眉：“师傅，她们是不是还活着？我好像可以感知到她们的呼吸。”

　　屈灵端轻摇头：“不，那是魂魄补给的声音。
　　“所谓的活着，不过是生硬地囚锁。这些可怜人的躯壳变成树，魂魄化作汁液，一直沿着叶脉输送给被活埋的孩子，直到魂魄的力量完全耗尽。”
　　她轻叹一声，“她们就要魂飞魄散了。”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般，一场大雨随风倾泻而下，棵棵人树在雨中片片剥落树皮，变成一个个虚浮的人影。
　　她们薄得近乎透明，形容呆滞，意识早就在某个夜里被罪恶吞食。

　　一点点白光散落，飘入了雨幕。

　　与此同时，斥青远望郊野，发现坟丘所在之地忽然红光大亮。
　　她心有不安，正要转身时，被屈灵端抬手拦住。
　　“不必再去。”

　　“可——”

　　“那些小姑娘能在土里存活至今，全靠的是其母输送的精血，而今躯体得不到力量，必然逃不过一死。”
　　“和被你折断藤蔓的那个小姑娘一样，她们树木停止输送汁液的那一刻就已经断了生机。”
　　屈灵端负手而立，长叹道，“被折磨至此，一死也是解脱。”

　　“呵，解脱？她们原本存在土里还算活着，如今彻底死了，算哪门子的解脱？
　　“你一个修道者，不顾自己修炼，跑到这里多管闲事，阻碍他人因果。我敬你，让你走，你偏偏停留。”
　　黑布人怒目圆睁，讥讽道，“难不成真把自己当成了救苦救难的圣人神佛？”

　　屈灵端听着身后人的叫骂，慢慢转过身：“敬我？还是惧我？你不过是担心我屠了你这满村罪恶。”
　　“但你说的没错，本君的确向来慈悲，偏好救苦解厄。”
　　她一边说，一边用玉箫提溜起黑布女，“既然你这么清楚，那就由我这个圣人来送你最后一程，让你来结束这全数罪孽的一生，如何？”

　　……

　　夜深，静寂无音。

　　整个逝春村原本还剩下几个有孕的女人，和几个年不过七八岁的男童。可等到斥青与屈灵端再走到郊野，走到坟丘中，却见她们纷纷撞死于石前，几个男童躺在她们身侧，均没了呼吸。

　　她们边上，造孽者还在磕头，秃鹫还在啃食焦肉。

　　屈灵端看了半晌，忽道：“青青，小潭呢？”
　　斥青昂首，答道：“小潭？您不是将她放到了自己的识界中吗？”

　　之前怕人多眼杂，也担心漆小潭被尸骸吓到，斥青便建议将漆小潭先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屈灵端作为修道之人，修为强大，把一个孩子妥善安置自然不在话下。

　　屈灵端这才恍然。打开灵府，将里头的漆小潭送了出来。

　　漆小潭原本在一片草地嬉戏，草地上蝴蝶翩飞，花香扑鼻，她拿着屈灵端送的竹箫吹个不停，自顾自玩得尽兴，外边苦厄一概不知。

　　漆小潭正玩得忘我，忽然被领出灵府，本有些怔愣，待看到斥青与屈灵端，才徐徐笑了起来，一张小脸红扑扑，双眼亮晶晶。
　　斥青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漆小潭的年岁令她想起那些坟丘里的女孩们，目光不由多了点黯然之色。

　　“师傅，我看见那些坟丘里还有十一二岁模样的女孩，怎么会这样？”

　　屈灵端正打算唤出多年不用的羽轮车，闻言动作一滞。她将漆小潭带上车，缓声道：“或许，坟丘中的她们也会长大。”

　　“那怎么不见年岁更大些的？”
　　斥青话才出口，脑中突然灵光乍过，待反应过来后，眼中充满愕然。

　　“长大了，就要换一种方式被围剿了。”
　　屈灵端轻言细语，尽管隐晦，其意显然。

　　说罢，她便驱使着鸾鹤，驾车驶入了云霄。

　　而斥青坐在车内，随车疾驰在天际，耳边无半点风声侵扰。
　　只是，少年心头终究像被雷电贯击，总难平静。

　　人之生死，竟全系于□□烂肉。
　　出生的那一刻，已然据此断定余生。

　　如此肮脏，当真恶心。
　　此中贱人，实在该被切开头颅，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秽物。
　　此种行径，合该消失，若还存在，便要多淬刀剑，多加扇飞张张恶鬼面。

　　愤怒如龙飞旋于胸膛，斥青压制心口怒火，纳气吐息，闭目凝思。
　　她想，自己得尽快将大刀米饭找回来。
　　——往后杀人方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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