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镯子

　　前往老新华书店的路一点都不近，需要跨越整个鹏城市区。

　　郑橙吃完早餐和母亲伸手的时候，觉得当时答应的太草率了，光是公交车票就要好几元，还要花费半天的时间在路上。
　　方奕刷完碗，擦干碗底的积水，解开围裙挂在门后：“你和同学几个人？”

　　“和冯澄，还有罗新。”

　　方奕点点头，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二十的，想了想，又给了一张崭新的五十钞票。

　　“难得听到你交新朋友。”

　　郑橙接过，折叠好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她收拾好书包，水杯里也装上满满的凉茶。

　　“也是新转来的同学，她说那边的书店可以买新书看。”

　　方奕没有追问，叮嘱她路上小心，不要随便乱走。

　　冯澄那边，不是很顺利。她早上要把脏毛巾洗干净挂在阳台，一方方白色的棉毛巾，在清晨的风轻轻摆动。如同公主的裙摆。

　　昨晚，王玉骂骂咧咧打扫完卫生，关了灯，点根烟。她狠狠吸了几口，拖着疲惫的身体上楼。看见折叠桌上，冯澄留的纸条——需要十元钱去新华书店买资料书。她掐灭了烟头，擦了擦鼻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团零花钱，数了十元钱，想了想，又放了一张十元整的钱。

　　*

　　打扫完发廊的卫生，冯澄攥着那带有刺鼻气味的零钱——染着一点红色的染发剂，她用皮筋卷起来，塞到旧书包里。走了半小时，才走到郑橙住的小区。站在筒子楼下大声喊着郑橙的名字。

　　没多久，郑橙红着脸跑下来：“下次到我家喊我吧！”

　　“怎么，不可以吗？”冯澄知道她害羞，故意反问她。

　　“可以的。”郑橙用手挡住脸，和冯澄推搡着去了公交站。

　　*

　　罗新已经等了她们好一会儿，崭新的牛仔外套，袖口挽起，露出一截银色表带。她一边吃着可颂，一边掰碎了喂花坛里的蚂蚁。瞧见两人，起身挥着手，嘴角还有残留的糖霜：“快来，我在这里。快来。”

　　冯澄盯着她指尖的面包屑，递给她一张纸巾。

　　“谢谢冯同学。”说着，撕下一半塞到冯澄的嘴里，“尝尝，可甜了。”

　　冯澄机械得张开嘴，几乎没有咀嚼就咽下去了。

　　郑橙小声提醒：“快走吧。”她没有伸手接罗新递过来的面包，妈妈说过，不能随便要同学的东西，尤其是贵重的。

　　在去公交站点几分钟途中，冯澄觉得口腔里还有散不开的甜腻味。她的目光飞速扫过罗新的手表，心理不知想什么。突然，郑橙握紧了她的手，提醒她小心脚下。

　　*

　　上了车。三人靠窗坐。车窗外的风景从工厂、筒子楼渐渐变成玻璃幕墙大厦。郑橙的脸贴在玻璃上，目不转睛盯着这些高楼。突然，冯澄指着国贸大厦：“看，那个楼。据说，在顶楼吃饭，一个人就要半个月的工资。”郑橙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有刺眼的日光。罗新则点点头。

　　*

　　转车在解放路下车，热浪扑面而来。

　　罗新率先下了车，穿过马路。路边停了好些坦桑克，奥迪，还有几辆奔驰。

　　她拉着郑橙的手跑到麦当劳，熟门熟路点了两份套餐，坐在靠窗的位置等上餐：“快来，这里可好吃了。今天不要补课，太幸福了。”说完，想起说好的去新华书店，她指着手表说，“快到吃饭的时间了，我们吃点东西再去书店吧！”

　　郑橙尝过，是妈妈带给她的。她的舌头记住了这个味道，可惜后来，再没尝过。

　　她压低了声音，“不会很贵吧！我没带很多钱。”

　　“不多的。”

　　冯澄僵硬的坐下来，她后悔来了。

　　这里太陌生了，每个人都穿得那么整齐，不像她还穿着去年的旧外套，皱巴巴的；每个人说话也是慢慢的，和城中村的人动不动就吵起来完全不同；就连上菜的女生，手指的指甲修剪整齐，不像她的手指缝里还有染发膏残留的痕迹。她很不适应，很不习惯。

　　这里太文明了，和她自小生活的地方全然不同。

　　*

　　一顿饭吃下来，明明是酥香的炸鸡，可她却觉得鸡肉很柴，不如五毛钱一大碗的馄饨好吃。

　　她草草吃完，透过窗户，数着外面的车子数量。

　　那辆有四个圈的车刚走，另一辆黑色的卡丁车又停在那里。一个穿裙子的女人从驾驶位走下来，她披散着海草一样的长发，提着挎包，走起路来像电影里的梅艳芳。

　　她的视线又移到一些奇怪的人身上。

　　黄头发白皮肤身形高大，分明是外国人。

　　那个人捕捉到了她窥视的眼神，直直望过来，吓得冯澄连忙转头。可没过多久，那个人走进了这家餐馆，点完餐坐在她们旁边的位置。

　　*

　　好在，罗新吃完了最后一根薯条，三个人拿上书包去了新华书店。

　　就像是孙猴子回了花果山，罗新直奔漫画区，在两本漫画里纠结了好久才拿上一本美少女漫画。她不舍得放下另一本，“都是我爸，说我只能买一本。”紧接着，三人去了外语区。

　　郑橙看着各种颜色封面的练习册，问罗新，“我买哪本？”

　　罗新挑出两套据说香港学生也在用的练习册，“这几本吧。”

　　说着，又帮冯澄挑了两本，还买了一本新华字典。

　　“做学生真难。这么多试卷。”

　　罗新听到冯澄的吐槽，轻声笑了：“现在还好啦！听鹏城大学的学生说，以后还有物理，化学，历史这些呢？考大学更难，可能一个班出不了几个大学生。”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郑橙嘟囔。

　　罗新挽着郑橙的手，“我爸爸说的啊！他怕我考不上大学，请了家教上门。”

　　这下，郑橙不知道怎么圆话了。她提了提书包，问冯澄，要不要在书店里再看会书。

　　三人约定好时间，往儿童文学区走去。

　　冯澄目送罗新的身影往漫画区跳去，握紧的手心才松开。

　　郑橙拉着她的衣服，“我们也去吧！”她的手指，指甲圆润，指腹有点茧子，和刚来班级时候完全不一样，那时候的郑橙，指缝里是没洗干净的灰尘，还有几道细小的伤口，指节处长了冻疮。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只有她的手指，药膏刺激的疼痛，似乎还在隐隐发作。

　　*

　　她点点头。

　　没关系的，她才不在乎罗新那个咋呼的笨蛋。郑橙会永远和她站在一起，是她永远的朋友。她的目光瞥过郑橙手腕的红绳子，觉得那抹红有些刺眼。她想起妈妈说过的惠州女子，有些人会义结金兰，她们会佩戴一只银镯子，象征两人的情义坚不可摧。

　　终有一天，只有她和郑橙，会戴上名为友谊的银镯。

　　罗新，就戴着她的手表好了。

　　*

　　冯澄在港澳文学区，看见《青蛇》的旁边是《霸王别姬》，她鬼使神差翻开了那本书，坦荡的诺言，像一颗颗珠子从她的喉咙滚过。她迅速观察四周，所有人都沉浸在书的世界里。她合上书，长呼一口气，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悄悄靠近郑橙。

　　低声问她，“在看什么？”

　　郑橙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嗔道：“吓死我了。”她合上书，展示封面，“哝，高尔基的《童年》，阿廖沙太可怜了。”

　　随即，她把书中的故事细细讲了一遍。

　　冯澄听着，时不时点头。

　　静悄悄的书店里，郑橙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片羽毛，在湖心漂泊，泛起圈圈涟漪。

　　*

　　不等金乌西坠，罗新跑出来打断了两人，“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尽快回去。”

　　说着，几人在收银台排队付款。

　　冯澄看着郑橙掏出那张五十的钱，觉得四月天有点倒春寒。

　　她低头，从书包里翻出那团皱巴巴的钱，一张张数出具体的金额，递给收银员。

　　罗新买了很多书，几本书摞起来，砸在玻璃柜上，砰的一声。她爽快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得知漫画需要外汇券的时候，询问能用港币付款吗？好在，小插曲圆满解决。

　　三个人坐上了公交车。她们像从金库里挖掘了宝藏的勇士，抓紧了书包，生怕转车忘记带上。

　　*

　　罗新住得近，在城区。她最先下车。

　　又过了两站，郑橙住的小区到了，她邀请冯澄到家里吃饭，不出意料拒绝了。一个人走完最后一程回家的路，冯澄看着筐子里那一堆脏毛巾，上楼放下书包，提着筐子进卫生间洗。今晚不洗完，明早来不及。

　　王玉正在给人染头发，她头也不回，提醒道：“饭没吃就到外面随便吃点。”

　　冯澄的手泡在水盆里，抬头看着这逼仄的卫生间，半死不残的灯还在咬牙坚持最后一站，她叹口气。

　　*

　　郑橙回到家，看着餐桌上的水果，拿出来咬了一口，汁水爆满了唇齿，她站在厨房门口，说着今天看到的建筑，马路，还有工厂。

　　方奕问她，“开心吗？”

　　“开心。”干净利落的回答。

　　听到这话，方奕欣慰的笑了：“这座城市，有很多地方，不仅有漂亮的衣裳，丰富的书籍，飞驰的汽车。你要记得，还有很多飞车党。下次，不要回来这么晚了。”

　　“嗯。我知道了，妈妈。”

　　郑橙洗好手，母女俩就着两个菜，吃完了今天的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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