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秦世英心事重重地从降真观离开。

　　今日所见的一切都太过冲击，各种信息如丝如线，不停缠绕在她的脑海中。

　　秦世英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从去降真观开始就遭遇意外，莫名惊马又遇到一个少年出手相救，此事不知是否真是意外，暂且按下不表。

　　上山之路竟有风水阵法，却又不伤人性命，只是将人引下山去，可见这阵法的主人不希望有人来到山顶。

　　到了半山腰，一座普通的道观竟有紫气升起，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而降真观本身更是疑点重重，奇诡的布局、神似陛下的神像、骇人的金身......每一样似乎都指向降真观背后的隐秘之事。

　　看来这降真观着实不是普通的道观。

　　另外现任观主张常守似乎也不普通，他对寒玉的批命似乎弦外有音。

　　日月并命格......

　　秦世英在心中默默念叨了几遍，可她并不通命理之术，这几个字怎么都想不明白，看来只能回府问问采风了。

　　她刚想掀帘子同采风说话，心里忽然一阵清明，张常守的另一句话浮现在脑海中。

　　灵石并非池中物。

　　秦世英猛然看向襁褓中的公主。

　　灵石、寒玉......

　　天生地养，不化之冰，亘古之寒谓之寒玉。

　　张常守以灵石称呼寒玉，显然是故意藏话。相传女娲补天时曾有几块灵石碎裂跌落凡间，张常守口中灵石，恐怕就是指补天彩石。

　　以补天神物称呼一个婴儿，难道......

　　秦世英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难怪陛下如此忌惮。

　　马车稳稳地停在王府门口，秦世英被侍女们搀扶下车，刚一进大门，采风就悄悄扯了扯秦世英的袖子，这是她们之间打小的暗号。

　　秦世英知道采风有什么要紧话想说，却用凌厉的眼神示意采风噤声。外院人多口杂，保不齐就混有皇帝的耳目，实在不宜交谈这事。

　　秦世英命采月跟着奶妈去安顿好寒玉，如此情形下只有贴身侍女才能信任，自然要确保公主的安危。

　　一踏入内院，采风便急急地拉住秦世英，低声道：“王妃，这降真观有秘密。”

　　秦世英吃惊地看向采风，看来她也发现这降真观不同寻常。

　　采风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上山时便觉有异，一路不曾找到机会同王妃说。”

　　“你是指那紫气？”秦世英想到上山时的情形。

　　采风拼命摇头，摆摆手连道不是：“王妃可还记得咱们入山门时走的路？初进时一路向上，到了正殿处却下行。”

　　秦世英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的确自己也曾疑惑过。

　　“可这倒也说得通，毕竟降真观依山而建。”

　　“奴婢原也是这么想的，可细看这降真观，似乎是建在山脉之上，连绵不绝。”采风比划着。

　　“山脉？”秦世英不解，“建在山脉上有什么问题吗？”

　　采风左看右看，噔噔噔跑去捡了些石头回来，边摆边同秦世英讲：“奴婢也并不十分确定，只是猜想。”

　　“咱们上山时，雾气缭绕，似龙吐息。半山处有活水，玉带环腰。”

　　采风手里的动作不停，快速地将石头排成一列。

　　“您看，这山脉连绵不绝，有来势，亦有去势。岩石做骨架，泥土为肉身，花草树木则为毛发。”

　　“这山脉骨架虽大，可一路走去并无生机。”

　　秦世英想到上山时的寂静，点了点头。

　　采风接着比划：“这正殿所处位置正在山脉凹陷之处。”

　　她啪地一拍中间一处石头。

　　“似龙的逆鳞。”

　　！

　　有什么在秦世英的脑海中炸开了。

　　紫气......龙鳞......

　　龙脉！

　　秦世英一阵眩晕，难怪这殿里的神像同圣上如此相像......

　　她扶住一旁的桌子，慢慢坐下。

　　“这事你有几成把握？”秦世英问。

　　采风摇了摇头，她也是听家中祖父提起的。祖父拿着一本晦涩难懂的书给她当故事讲，当时的她还不能完全理解。

　　纸上谈兵终觉浅，风水这一行本就需要实地去看。可真实的龙脉，别说她祖父，就连祖父的祖父都没见过。

　　“奴婢先查查古籍，兴许能找到些许出处。”采风自请去办这事。

　　秦世英点了点头，嘱咐她务必仔细查看。

　　树上的蝉鸣声阵阵，刺着人心。秦世英此刻坐立难安，她似乎窥见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或许她不该查下去，如果真的跟圣上有关，那迎接勇王府的将是灭顶之灾。

　　可他们本就是圣上的弃子，秦世英很清楚这一点。虽然勇王不曾说，但她入王府多年早已见惯了皇室争斗，岂能猜不到？

　　所以她要赌。

　　赌一个可以握在手里的筹码，若非到鱼死网破的那一天......或许可以靠此博得一线生机。

　　秦世英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沉思，不知过去了多久。

　　“王妃！王妃！”

　　远处的声音打断了秦世英的思绪。

　　“我寻到了！”采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这次她谨慎多了，左右看了看，并没旁的人，这才附耳低语。

　　秦世英边听边瞪大了双眼，还未听完最后一个字便猛地站了起来，死死捂住了采风的嘴。

　　俩人心脏砰砰直跳，互相看着对方，眼里满是惊恐。秦世英缓缓放开采风，她的手还在不住地颤抖。

　　“依照古籍......何事需要用到此法？”秦世英压低了嗓问道。

　　采风又附耳说了几句。

　　竟是如此......秦世英喃喃自语，兀自向前走了两步，又猛然折了回来。

　　“此事不可透露半个字，否则你我主仆，必落得一个千刀万剐的下场。”

　　秦世英鲜少同她这样色厉内荏，吓得采风一时磕巴：“奴、奴婢必不多嘴生事。”

　　好在采风采月是自她娘家起就跟着的家生子，忠心可靠，加之秦世英并不是个好杀之人，因而她并未将事情做绝。

　　挥退了侍女，秦世英独自消化着这一切。

　　难怪张常守故意引她去见金身，难怪要将这肉身让她带回，看来他早就知道了些什么。

　　也正是这时，秦世英忽觉自己在马车上所思所想过于浅薄，陛下何止是忌惮......

　　若她们发现的秘密是真，那整个大虞便是建立在谎言之上，冒天下之大不韪。

　　此刻秦世英更是明白了，公主为何没有被送到闲散宗室那，而是送到了勇王府。

　　今日降真观所见佐证了她此前的猜想，令她茅塞顿开。

　　大虞至今只有两位王爷，一位是陛下的亲儿子勇王，一位是因谋逆而圈禁宗人府的越王，陛下的手足。

　　虽然越王的后人并未因罪连坐，可毕竟有过谋逆的先例。陛下又岂会将有“凤命”传言的公主，交给越王的后人？

　　这样野心勃勃的人，若他们挟凤而立，操纵摄政......

　　帝系转移，王朝倾覆。

　　一个无比在意自己皇位的人，当然会选择更好掌控的亲儿子。既可随时控制，又可一并除之。

　　皇子？公主？在这位虞帝的眼里都不过是可堪利用的棋子罢了。

　　今日留他们一命或许是因为亲情留存，明日怜悯不再，又是何光景？

　　皇宫之中，亲情是最脆弱无力的东西。

　　虞国建立不过数年，此时的虞帝迫切需要稳固民心，或许这才是他暂时未对公主及勇王府赶尽杀绝的原因。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虞帝的缓兵之计。

　　以他之手段，来日必会下手除去心头大患。或制造意外，或设局陷害，这位虞帝最擅拨弄人心。

　　平静的日子也许再也回不去了，秦世英必须早做准备。

　　她不得不从头开始谋划，做着最坏的打算。

　　光有筹码不行，她得为王府、为寒玉，找一条可行的活路。

　　如果说之前她对寒玉还只是出于怜悯，那么今日过后，她们的命运便是紧紧捆绑在一起了。

　　寒玉是圣上的弃子，勇王府也是圣上的弃子。

　　两两相加，形成死局。

　　秦世英向来是不服输的性格。

　　身为弃子，决不能等待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这是她要教给寒玉的第一课。

　　她回了书房，提笔画了一个玉佩的图样。这玉佩造型奇特，不同于一般的题材。中部是后天八卦，向内凹陷，四周祥云点缀，略微高起。

　　想了想，秦世英又提笔画了背面，背后添了“长生”二字。

　　画完图样，她便让府中管家拿去赶制了，还特意嘱咐要最好的玉料、最好的工匠，这是替寒玉打的。

　　秦世英在书桌前缓缓坐下，今日这一切都被秦世英默默地埋在心里。

　　府中情况复杂，若是让细作发现她去完降真观后出现种种异常，恐怕王府就真的再无生路了。

　　因此出了书房，她便装作全然不知情一般，像往常一样喝茶赏花、沐浴梳妆。

　　待到荣现下朝归来时，秦世英正同寒玉逗笑。孩子这会睁开了眼，茫然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想起荣现还不知孩子的名字，秦世英便向他说了前往降真观时所遇种种。

　　自那个少年郎说起，到上山之见闻，再到张常守起名。

　　这一切巧合串联起来，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命运似乎总是推动着他们前行。秦世英犹豫再三，还是没说出降真观的惊天秘密。

　　她有两件事还不能十分确定，一是白日里采月所查内容是否属实，二是王爷志在何处，是否预备父子割席。

　　若王爷并无大志，这等隐秘，说出来只会夫妻离心。

　　“世英认为，当下形势，王府该如何自处？”荣现仿佛能看透她心中所想似的，突然话题一变。

　　秦世英垂首思考了一会。

　　“王府的未来同王爷息息相关，我左不过是操持王府琐事，哪里懂这些呢。”

　　她打了个太极，夫妻之道不在举案齐眉，而在和。

　　“你我夫妻一体，不必顾虑。世英一向聪慧，必然知道王府如今已成‘棋外人’。”荣现叹了口气，“我从来无意争储，可不代表勇王府就得沦为他人垫脚石。”

　　秦世英听出了话外音，显然王爷同她有着一样的想法，她这才吐露了心声。

　　“如今咱们被扔出棋盘，也是预料之中。”

　　荣现心里其实也很清楚这点，多年前父皇对母妃、对温家尚且如此，对他这个不受宠的儿子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

　　少了他，无非少了一把好用的刀罢了。

　　刀可以再磨，可皇位只有一个。

　　他的那个父皇，是不会让皇位有任何威胁的。对天子而言，最不缺的就是孩子。

　　“可谁说，出了棋盘就是坏事呢？”秦世英话锋一转。

　　“世英是说......脱身局外，藏身暗处？”荣现立刻会意。

　　“王爷同我果真心有灵犀。”秦世英笑道。

　　荣现手中还有一支信服于他的兵，当年的惨战过后，温家满门男丁均战死沙场，这支兵自然也就轮到了他手上。眼下的重中之重，自然是保全这支兵。

　　当年的这场仗说来也奇怪，战前的粮草居然会断供，生生拖累了温家军，只得硬战数日。原本八万精兵，如今只剩不到三万。虽说当年国库空虚，可真的事实如此吗？

　　这件事始终是荣现心里的一根刺，温家惨案、母妃自戕，这些年一直令他痛不欲生，每每入梦总是血海冤魂。

　　他怀疑过他的父亲，可又觉得父亲没有理由借战事废除温家。

　　纵使父皇忌惮温家功高盖主，也不可能在强敌来犯时借刀杀人，如此行事，难道不怕敌国长驱直入？

　　荣现多年来思来想去，仍然找不出当年的凶手，这桩旧案就一直搁在他的心头

　　过去的事只得日后再寻机会查明，眼下难关才是最要紧的。

　　“咱们需要一个同盟。”

　　秦世英看出荣现又沉溺在过往的痛苦中，便适时出声，拉回了思绪。

　　“夫人所言甚是，可眼下储君一事尚不明朗，大皇子三皇子胜算各分一半，咱们此时站队恐怕不利。”荣现回过神来，眉间染上几分愁绪。

　　“当然有同盟。”秦世英神秘一笑，贴近荣现耳边。

　　自然是......一个争当太子，却当不成太子，事后还会被太子清算的人。

　　一个和咱们一样的“棋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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