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

　　雅间内静悄悄的，似是空无一人，中间的香炉却冒着淡烟。

　　季渺之神色自若，刚走到桌子边，就感受到身后刮起一阵香风，她一个侧身避开撞击，过了两招，纤手捏住勾过来的手腕，顺着力道旋转一圈，把来者压在桌上。

　　她的帷帽却是被人扯歪，掉在桌面。

　　唐天香也不反抗，弯着红艳的唇，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季渺之的脸。

　　“哎呀呀，好多年不见，咱们五五越发漂亮迷人了。”她啧啧感叹，轻佻地摸了一把季渺之的下巴。

　　“姑娘上京也不知会奴家一声，奴家好给姑娘摆接风宴啊。”

　　季渺之松开她，唇瓣微抿，望着她并不出声，似在回忆。

　　“怎么，姑娘还生着奴家的气呢？”唐天香依旧倚着桌子，眉头微皱轻叹一声，似是无奈。

　　季渺之摇头。

　　唐天香是她的救命恩人，两次都是。

　　一次是逐丘街头上，她被捆着手脚，跟一群小孩串蚂蚱似的被绳子牵着走，唐天香几锭银子把她们一串都买回去了。

　　一次是熊熊烈火里，她抱着阿雪的尸体不肯走，唐天香一掌把她劈晕扛了出去。

　　也就是那会因报仇之事二人狠狠吵了一架，季渺之嘲她忘恩负义、贪生怕死；唐天香讽她嫌命长、不知天高地厚，分道扬镳后两人已有四年未见。

　　“是该我问，二姐姐可还生着我的气？”

　　唐天香没好气道：“我至于同小孩子计较？倒是你，回京多少日了？姓冯的死是你干的吧？”

　　季渺之于是眉眼一弯露出一个俏皮的笑：“二姐姐手眼通天，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那便是了，唐天香挑眉：“还真有。”

　　“我那时就说你这模样姿态不似普通人家，认字识数还会点三脚猫功夫，阿雪偏不顾风险留下你，还当块宝贝疼着。”

　　“原来真是位贵人啊，季姑娘，可把姐姐们瞒得好苦！”

　　唐天香围着季渺之转了一圈，啧啧称奇，她方才叫人急急打听了一番，才把当年落魄的小女娃和季家嫡女联系在一起。

　　“不过我可不管这些，你在我这就是倔脾气臭屁五妹子。”唐天香豪迈揽住季渺之的肩头，“五五，我这酒楼和阿雪的比起来怎么样？”

　　说到这个，季渺之眼睛微亮，稍作思索，道：“挺不错，只差了一些。”

　　“啧，好好好，你家阿雪天下第一，行了吧？”

　　唐天香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去拿了紫砂壶，清透的茶水落在杯中。

　　一共三杯。

　　“京城的茶都太苦，还是咱们的一枝春好喝。”

　　她端起一杯，仰头饮尽，那畅快的样子倒不像喝茶，而是吃酒。

　　“五五，我知道你此次回京是为了什么，只要是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你季渺之重情重义，我唐天香也不是孬种！”

　　那次虽不欢而散，可季渺之知道，她在京城宫中安插眼线也多有天香楼的照应，唐天香也不会容忍害了阿雪的蝇鼠安稳于世。

　　“多谢二姐姐。”季渺之还真有事相求，也饮了那茶，一枝春入口微苦，下喉回甘，清甜之香越品越醇，她微微转动茶杯，眸中一片暗色。

　　“玫姑姑身在诏狱，宿弥已进宫查探，六月初九赏荷宴守卫减弱，此时行动。”

　　“天香楼上下随时待命。”唐天香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魅惑又带着一丝危险。

　　“今日你我久别重逢，我没来得及备礼，那我请你看一出好戏，也是……敬阿雪的。”

　　第三杯茶被倾倒在地上，划出一道清亮的弧线。

　　唐天香离开后，一排侍女端着精致吃食与果酒进来，拉开墙上的窗板，再备好了叫价的牌子，再立在旁侧待命，想必是被下了好好招待的命令。

　　季渺之都屏退了，独自坐在小窗茶几旁。

　　那是矮一些横过去的窗，垂着半透的软纱，正好能看到一楼的圆台，只见上面簇拥着灵动妙曼的美人，正在翩翩起舞。

　　“看，花魁唐天香！”

　　随着楼下一阵呼声，楼中似是刮起了风，中间的绿绫晃动，接着一抹红色的身影映入眼帘，唐天香抓着绸缎旋转而下，手腕和脚腕上的金色铃铛叮铃悦耳。

　　一舞毕。

　　“各位贵客～天香楼第六次寻宝会，欢迎各位的捧场！场内聚集了众多珍稀的宝物，保证让您满意而归！”

　　“那么，天香楼寻宝会，现在开始！”

　　唐天香话落，两个侍女端了个锦盒上来，打开。

　　“琉璃月光香炉，二十两起！”

　　巴掌大的香炉晶莹剔透，仿佛就是月光本身，台下叫价一片，最终落入二楼某个雅间。

　　除却喧嚣，幕布下还有数双凝望的眼睛，紧盯着猎物出现。

　　-

　　入夜，如墨的天幕刚点缀几颗沙星，京城已燃起灯火连片。

　　天香楼三层十二号雅间，酒水已经送了三轮，里头坐齐了十几个人，都是年轻公子，乐声融融，推杯换盏。

　　魏驰进来的时候着实愣了一下。

　　他视线落在中央的黄衣男子，其身旁还伴着位笑容明媚粉衫女子，男子见了他立马站起迎上来，其余公子亦是起身见礼。

　　魏驰脚步顿在门口：“子晟，你找我所为何事？”

　　萧煜笑着将他拉往席位，道：“可算来了，长安，你如今是大功臣，圣上眼前的红人，却撞上镇北将军丧事未能大办庆功宴，我们替你庆贺！”

　　萧煜主张吃喝玩乐，广交朋友，魏驰与他也算有几分交情。

　　他此刻微微皱眉，萧煜先前说的是有事托他，可没说庆功。又扫了一圈，这儿都是世家子弟，私下聚众并不好，他不能多待。

　　“子晟，我还有……”

　　“长安，你就坐吧，我都打听过了，你今日正得闲，忙了许久该玩乐玩乐。”萧煜朝他挤眉弄眼，又拽了拽，像是有别的事。

　　可有事也不该在此种场合商谈，魏驰仍是决计要走，却听到身旁有几人聊起了天，吸引了注意。

　　“说到镇北将军，出殡那日可有谁见到那新回来的季家女儿？样貌比起季庭兰如何？”

　　另一人拍掌：“我特地去瞧了，是个大美人！月亮白雪似的，我看比季庭兰那疯丫头出尘。”

　　说罢，一干人向萧煜投来艳羡的目光，口中啧啧称赞。

　　魏驰出神的这一瞬，萧煜将他拉到座位上，随后脸色一变，急急回到粉衫女子身边，将她揽入怀中，另一手指向众人，示意闭嘴。

　　“来，敬魏将军一杯！”他们自知说错话，连忙举杯圆场。

　　魏驰每年回京的日子不多，并不熟识这一堆公子哥，方才那两句话更是不喜，所以也未显热络，只是萧煜频频对他使眼色，不知究竟何事，便象征地举了下酒杯。

　　他生于朔城，体型比起京城男子要高大健硕些，如此围坐更为明显，鹤立鸡群一般，一眼注目但疏离的神情让人不敢轻易攀谈。

　　萧煜与女子十指相扣，陪着笑轻声哄道：“这回信我只疼你了吧，你仰慕魏将军，我立马约出来了，一会就叫他给你的画题字。”

　　柳扶盈眼望着魏驰那方，此时转回来露出一个甜笑：“煜哥哥，你真好。”

　　萧煜心就酥了，飘飘然嘴角上扬。

　　“长安，你是回京第一回到天香楼吧？今儿正好是寻宝会，一会凡你看上的，都由我拍下！”

　　萧煜放出豪言，也不忘对怀中人：“盈儿，你也一样。”

　　事已至此，魏驰能断定萧煜没有要紧事了，于是站起身。

　　“子晟，我还有公务未办，先行告辞。”

　　“长安等等！”萧煜一下就着急了，复起身，自桌上拿起一卷画，还牵着柳扶盈的手。

　　“这是我义妹盈儿，仰慕你的将军风采，请你为她的画作题字。本想结束之后再提的，你若是忙我也不好强留。”

　　“盈儿见过魏将军。”柳扶盈便柔柔行了一礼，目含敬仰，摊开画卷，上面是荒野行军图，气势磅礴。

　　魏驰一眼盯准左下角的红色狼首图案。

　　“盈儿不曾见过朔边风光，此画作乃临摹之作，魏将军瞧着好不好？”柳扶盈期待地问。

　　这红色狼首与北熏山截获的密信上的一模一样。

　　魏驰心中警觉，但此处人多眼杂不好声张，只答道：“此画甚好。”

　　柳扶盈一下雀跃：“既然魏将军喜欢，那便赠与魏将军，当作贺礼！”

　　他还想着如何获取这画，下一刻就唾手可得了，犹豫片刻，魏驰伸手接过：“此画作应颇费功夫，不知姑娘是何时临摹，我可有机会一睹原作之貌？”

　　柳扶盈笑答：“花一月功夫，作于一月之前，原作主人神秘，但就在京城，将军有意差人稍打听便知。”

　　魏驰拱手：“那便谢过盈儿姑娘，告辞。”

　　魏驰离开后，他身旁之人狠狠松了口气，猛灌一口酒：“魏将军不愧是杀敌无数之战神，压得我都不敢大声说笑。”

　　萧煜笑他：“鼠胆！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魏将军如日冲天，他这个兄弟我是交对了。”

　　柳扶盈给他倒酒，唇边扬着一抹娇柔的笑。

　　魏驰快步穿过走廊，却在前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思舟，你为何也在这？”

　　“哥？”魏淮拎着壶酒，转头同样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来得正好，一块喝。”

　　然后带他进了六号雅间。

　　“你也是为了寻宝会而来？”魏驰将画卷置于桌上，坐下。

　　魏淮倒酒，他在府中养伤多日，终于出来一趟，可高兴。

　　“是啊，能找到神仙的藏宝图，我可得瞧瞧。倒是哥你怎么在这？这是何物？”

　　魏淮摊开画卷，到红色狼首那处猛地顿住，一下收起了笑容。

　　-

　　唐天香只开了个场就回到五号雅间。

　　“怎么样啊，五五。”

　　果酒注入酒杯，季渺之转头与她对酌一杯：“二姐姐依旧风华绝代，比当年更甚，不愧为懿昌五佳之一。”

　　懿昌五佳，神机妙算第一女官，萧鸦；天赐慧根须弥道长，贺玉生；妙手回春神医之徒，李晏公主；豪气冲天经商鬼才，唐天香。

　　还有——已故清廉御史，玉面郎君季卿林。

　　六年前天香楼还不叫天香楼，是个盖了一半老板跑路了的破烂地方，直到一位女子进京，挥金如土接手了这楼，还在短短几年把酒楼经营地风生水起，如花美貌还有如此手段，懿昌没人不知道唐天香的名号。

　　“那是，我可是得了阿雪真传的。”唐天香毫不谦虚。

　　台下拍卖仍在继续，唐天香突然眼睛一亮。

　　“这个白玉簪与你好生相衬，早知你来便给你留着了，不过现在拍也无妨。”说着便取了牌子叫价。

　　季渺之看去，那是一个透雕的玉兰花簪，光泽莹润，质感上乘，是个好东西，已经喊到了八十两。

　　“不必……”季渺之轻轻摇头，她并不需要这些。

　　唐天香已经叫了一百两。

　　“簪子大概就这个价了，应该不会——”

　　她话音未落，隔壁雅间举了牌子：“一百二十两！”

　　唐天香估错了，轻笑一声，又加了二十两，谁知对方似乎也要定了这个簪子，一来一回抬到了二百两银子，早就超过了簪子本身的价值。

　　没有其他人再叫价了，大家伙齐齐看她们对峙，窃窃私语猜测是哪家夫人小姐在暗中较量。

　　“二姐姐，赚了。”季渺之笑着示意她停手。

　　隔壁雅间的贵客以二百两的价格拿到了簪子，亏本至极，台下还是响起了叫喝与掌声。

　　唐天香无奈摇头，再度倒了酒。

　　“那藏宝图，是真的？”季渺之摇晃酒杯，问道。

　　“真，我在幼鹿湾黑市找了好久才找着，足够让懿昌的水晃一晃了。”

　　唐天香眼中浮现厉色：“五五，你我联手，无论是通敌还是贪墨，京城还是逐丘，总有一天通通给它洗干净。”

　　季渺之深呼一口气，眼中沉沉如水，那几个字眼重重砸在心头——

　　宣敬元年，幼帝即位，朝廷党派之争火热，逐丘往北几县数月不见一滴雨水，粮食颗粒无收，疫病横生，百姓四处逃荒，苦不堪言。

　　谢首辅和太后提议派遣谢云徵为首的官员队伍南下赈灾，却不料有人心存歹念，将赈灾的银子吞得所剩无几，层层掩护将灾民的哀嚎捂在遥远的南方边境。

　　直到两月后，灾民死伤无数，终于掩盖不住捅到了皇帝面前。

　　宣敬帝要贤名，朝廷要脸面，立马下令缉拿贪墨罪官，斩了两个县令，一个巡抚，多名涉事官员办事不力被革职，以平息民怨。

　　这便是史书留名的大旱贪墨案，寥寥几笔，就覆盖了无尽伤痛。

　　季渺之多少次午夜梦回，都无法释怀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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