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郑旦之死
郑旦之死
夫差近日命郑旦迁入了新的宫殿。
那座宫殿离他更近了,却离我的宫殿更远了。
那一晚,我走在去郑旦新宫殿的路上,忽然想起这已是我在吴国的第十年。
细细想来,当年一同从越国而来的姑娘们,或病逝,或因犯错受罚,或被赏赐给别国来使……零零落落,竟然只剩我和郑旦了。
即便如此,我仍觉得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细作。
因为,我并没有把夫差迷得神魂颠倒。
阿旦也没有做到,但是她却一直比我得宠。
我没有觉得意外。
这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睛比我大,她的脚比我小,她从小就长得比我美。
我知道,无论我如何努力,也无法弥补这与生俱来的差距。
既然如此,那么,我决定成全她。
就在这一晚前,她让人给我下鸩毒,欲置我于死地,幸得我的贴身婢女机警,当场将那下毒之人擒获。
起初,我满心愤怒,继而是不解——
她一直比我得宠,我实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而,冷静过后,我却似乎有些明白了。
即便她比我得宠,可如果我死了,那她不就能得到独宠吗?没了我,夫差对她的宠爱或许能更上一层。
我站在窗前,思绪如潮,直到日落西山,晚霞初上,我终于决定,我要去找她。
我要告诉她,如果她是这样的想法的话,我愿意死。
已经十年了。我们却仍未能让夫差真正迷恋上我们。
他似乎是宠爱我们,但总也隔着点什么,差了点什么。
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何况,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里都不能得到一个男人的爱情,还指望未来吗?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若此时不能让夫差彻底相信我们,往后只会更难。
那一日,当我发现自己长出了第一根白头发时,心头便猛地一颤——这已是刻不容缓的时刻!
既然这样,不如放手一搏。
我想,郑旦约莫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她才会给我下毒吧。
可我错了——
空荡荡的宫殿里,当我问她是否真想我死时,我原以为她会说是为了取得夫差信任。
“是!我要大王的独宠,我要做王后!”她的声音尖锐得刺耳,“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我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叫……受够了?”
“十年!整整十年!"她眼中燃着疯狂的火焰,“我们像惊弓之鸟般活着,既要应付后宫的明枪暗箭,又要冒死给他勾践传递消息。同来的姐妹一个个死去,如今只剩我们两个!我累了!凭什么我不能选择荣华富贵?大王待我这般好,我不想再演戏了!我也不想再喝那避子汤了!我要给他生个孩子,我要当吴国的王后!”
“可你是越国人!”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突然笑了,那笑声让我毛骨悚然:“好妹妹,你还做着勾践复国的美梦呐?他现在不过是条丧家之犬!何况,越国给了我什么?贫穷?饥饿?还是不顾我的死活将我送来这吴宫!”
“好,即便你不愿再为越国效力,可你又怎能选他?”我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你忘了是谁踏破我们的国都?是谁屠杀我们的亲人?”
“十年了,越国早亡了!”她猛地拔高声音,“我只知道我现在是大王的妃子,他对我宠爱无比,他是我夫君!倒是你——”她讥讽地勾起嘴角,“你的范蠡,口口声声说爱你,却把你献给勾践,训练三年又送来吴宫。更可笑的是,他转头就娶了别人!"
“他为复国联姻,不得已而为之。”
“那又如何?”她步步逼近,“他背叛你两次,你却还在自欺欺人!”
“可说到底,是谁逼我们至此的?是夫差!”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说他爱你?若真爱你,怎会让我与你平起平坐!”
“他是一国之君,而你不过是亡国之奴,这样的云泥之别,谈何爱情?”我的声音像淬了冰,“他今日的宠爱,不过贪恋这美色罢了,何况——”
“若没有越国三年精心调教,没有师傅们教我们歌舞诗书、仪态风情,就凭当初那个只会浣纱的村女,夫差会多看你一眼吗?”
“若没有越国暗中打点,没有那些金银珠宝源源不断送入吴宫,就凭我们越国女的身份,能在这吃人的后宫活到现在?能爬到今日的位置?”
我逼近一步,看着她逐渐苍白的脸色:“你以为现在的风光都是靠你自己得来的?错了!我们能站在这里,全因越国还未亡,他们还需要我们!”
“等越国真的灭了,等我们容颜老去,你猜夫差会如何对待两个无依无靠的亡国女子?”我冷笑一声,“到时候,连现在这点虚情假意的宠爱,都会变成最恶毒的羞辱!”
“闭嘴!”她猛地甩开我,“我现在就去向大王揭发你们!我就会是吴国的功臣,必成王后!”说着她就要往外冲。
“你疯了!”我死死拦下她。
她用力推搡我,我反手将她抵在柱子上。很快,我们扭打成一团。纠缠中,我看见她的眼眶已经充血发红。
千钧一发之际,我拔下发簪刺向她的咽喉。
她倒下了,银簪深深没入她的脖颈,珍珠上沾满了她的鲜血。
我从未想过杀人竟如此简单,简单得令人心颤。
我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这或许是冲动,又或许是意外,但是若让我再来一次,我依然还是会这样做。
郑旦不死,我们都得死。
可是她死了,我们就能活下去吗?我不敢确定。该如何向夫差解释?他向来最宠郑旦,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我?甚至牵连到越王?
好迷茫。
也好累。
我看着那根簪子,突然想,要不就一同随她去了罢,这样再坏都不可能连累到越国上。
我拔出了簪子,片刻后,“铛”——
是我狠狠地把簪子掷在地上的声音——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怎能这样软弱!
我究竟是真的害怕牵连到赵国,还是只是想逃避这一切?逃避复国,逃避责任,逃避这日复一日的虚与委蛇?
不!我绝不逃避!
“我绝不走!”
十年之前,我也曾铿锵有力地说过这么一句话,而那时,站在我的对面的是越王勾践。
勾践来找我,向我澄清了一些事,非范蠡举荐我,是他看中我的资质,只是他没想到范蠡为让我不怨他,会揽下 “罪责”。
“你当真不愿走?可惜,不管真假,孤都不敢再用你。疑人不用。”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我直接道:“大王不信任我什么?事到如今,大王莫非还觉得自己有什么价值值得我去图谋的吗?”
他眼中闪过一丝恼怒。
我则继续说道:“大王当初选中我,除了资质,还因我与范蠡的情分吧?两情相悦,关系更牢,也更方便借这层关系更好地控制我,可惜范蠡太过忠心,反倒坏了您的计划。您怕我怨恨范蠡,日后生变,所以不敢用我,是也不是?”
“施姑娘当真八面玲珑。”
“但是大王何必绕这个弯子?您直说,难道我就会拒绝?”
勾践露出诧异的神色。
我无奈叹了一声:“大王,我也是越国的子民啊。”
“吴军铁蹄踏破会稽城的那天,我都看见了——我们村子里,十户有五六户都绝了户。年轻力壮的男子被套上锁链拖去做苦役,稍有姿色的姑娘被充作营妓。反抗的当场就被刺死,顺从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亡国之人,连条野狗都不如啊!”
“若不是靠着范蠡的关系,我施家怕是也早就家破人亡了。那些惨状,我夜夜梦魇,醒来时枕巾都是湿的。大王身为一国之君,这份丧国之痛,只会比我更甚吧?”
“所以,就算没有范蠡,就算没有大王您,我也会拼尽全力为越国而战。每个越国人都会。因为——”我的声音哽咽了一下,“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血性啊。”
“实话说,作为范蠡未过门的妻子,我确实怨恨范蠡,我怨恨他把大王看得比我重要,可是,这一切怨恨的前提都得是——我首先得是个人!若越国亡了,我连人都不是了。他范蠡能为越国牺牲一切,凭什么觉得我就做不到?”
“大王,我希望您能选我,我恨吴国,恨夫差,我要报仇,我要找回我们的家国!”
勾践久久地凝视着我,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后来,我果然被选中,经过三年秘密训练,被送入吴宫。这一待,就是整整十年。
十年啊,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漫漫而过,也许是真的太长久了,我承认,在吴宫这声色犬马的日子里,我的恨意已被岁月稀释,早不似当年那样浓烈炽热。
甚至有时候,当夫差侧卧枕于我身畔,朝我耳边亲昵地喊我的小名,温柔地说着一遍又一遍我爱你时,那如擂鼓般强烈的怦然心动,也不是假的。
可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他待我再好,也改变不了我们是敌人的事实。浣纱村的炊烟,越地的山水,那才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所以现在我绝不能去逃避,无论前方有多难……
而在郑旦死后,我马上去找了夫差,告诉了他这个事。
纸包不住火,何况死的还是吴王最爱的宠妃,与其东窗事发,不如我主动“坦白”,这样反而能将主动权掌握在我手上。
我告诉夫差,郑旦为了独占他的宠爱,先给我下毒,被发现后我去找她理论,争执中不小心把她杀了……
这个借口确实很拙劣,但我早已做好万全准备。若他震怒,我随时准备以死谢罪;若他起疑,我也有后手应对。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夫差没有罚我,甚至根本没有怪罪我。
他朗声大笑,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爱妃可知寡人盼这一刻盼了多久?寡人终于看到你为寡人争风吃醋的模样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
“郑旦本就是寡人为你准备的磨刀石。”他一把将我拉入怀中,在我耳边低语,“她既已无用,死了正好,省得寡人再费心思……”
那笑声听起来很残忍,那日,我终于明白我们为什么都走不进他的心里。
十年前,其实他便已然对我动了真心。可他却敏锐地察觉到,我和这宫中其他的女人不一样,我对他并非全然真心,似乎总是有所设防。于是,他收下了郑旦,只因我们是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好友。
他看似对郑旦宠爱有加,实则不过是想借此来试探我。他盼着能看到我因他宠爱郑旦而生气、嫉妒的模样,渴望我能为他吃醋。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如此,才能证明我是真的爱上他了……
我静静地躺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心中莫名涌起一阵深深的嘲讽与可笑之感。
他夫差是如此的傲慢,自负到了极点。在他心中,就连他爱的女人,也必须得先一步毫无保留地爱上他,他才肯施舍般地去真正爱上对方。
他觉得自己身为吴王,拥有全天下最尊贵的身份,又怎能屈尊纡贵地去讨好别人呢……
郑旦啊郑旦,这就是你用命去爱的男人啊,你视若珍宝的感情,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可笑的游戏。
“大王,”我靠在他胸前,声音轻颤,“您早该告诉妾身的。妾以为您喜欢温顺贤淑的女子,从不敢争宠吃醋……我们白白错过了这么多年。”
他又轻笑起来:“现在开始,也不迟。”
是啊,不迟。
即便等了十年,也不会迟。
我会继续等。
等到重归越国的那一日。
(本篇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