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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仇敌
萍水庄外既无车、也无马,见众人脚步皆未迟疑,狄玉仪便知是要步行前往。她迈步跟上,眼见昨日还行人稀少的街巷中,身影愈发多了起来。
据说攒了一箩筐话的樊月瑶,自出了萍水庄后,时不时便看两眼狄玉仪,却始终没有开口。
她一早猜出樊月瑶想等自己先问,但谷怡然在一旁朝她竖起手指,悄声说:“且看看她能忍多久。”
而樊月瑶耐性的确不佳,不过走出几十丈,便率先沉不住气。她手臂一挥,示意狄玉仪去看满街行人,“难道姊姊全无好奇?”
狄玉仪自然好奇。萍水庄地处城西,与她入城的北城门相距颇远。昨日一路耳闻,就知道越往这边走,商铺、酒肆越发少。
既无寻乐之所,平日里当是少有人来才对。可眼下所见百姓,远超城西民居所能容纳之数。
狄玉仪有意拖着不答,直等得樊月瑶就要瘪嘴丧气,将满腹言语和盘托出时,才笑着问道:“今日我可是赶上了南明特有的节庆?”
“没错,今年立秋正遇上城西每月一次的市集呢!”樊月瑶双眸一下发亮,忙不迭介绍起来,“市集便在我们要去的早食铺子不远处,待吃过就可径直过去。逛过市集,旧庙的祭礼差不多也该开始了!”
城西市集是南明最热闹的市集,逢每月初四方有。除寻常市集里皆能寻到的物品,集上还有各色琳琅珠宝、奇珍异草,更有各地游商赶赴南明、出没其间。
而那旧庙,却是个毗邻西郊的无主之地,若要算起它的年头,恐是比樊月瑶的爹娘还长。
旧庙虽无庙主,南明百姓却不知从何时起,自发维系起庙中香火,供奉那具不知何名的神像。因神像也是须发皆白、善目拄拐,百姓便将它当作土地神的同族,赶在秋社前为其祭祀。
“南明最大的土地庙在城东,姊姊下月若想去瞧祭礼,只管来喊我。”讲到这里,樊月瑶便不再继续。
谷展怀朝她使眼色,只得了句:“谷大哥可是眼上落灰了?”
他张口结舌,见樊月瑶指望不上,只好自己喊声“郡主”,说道:“除祭祀和市集,立秋与秋社这几日,城东东孚山皆有诗会在办,距土地庙不远。”
“谷大哥!”樊月瑶急忙回头,“作甚要提诗会?”
谷展怀自有道理:“既是要带郡主游览,自该将南明有的一切皆摆出来,怎好只讲你自己喜欢的?”
樊月瑶指出问题所在,“你可会作诗?”
谷展怀一哽,仍是答道:“我会不会有何要紧,郡主会便好了。”
“那谷大哥莫不是打算在玉仪姊姊身边站桩?”
“月瑶暂且等等。”狄玉仪当机立断拉住樊月瑶安抚,又对谷展怀道谢。
“玉仪明白兄长好意,但我实则是作不了几首好诗的。”狄玉仪面露惭愧,“去东孚山是献丑,与大家共览秋祭风光却能得快乐。此番我私心里想选后者,还请兄长不要介怀。”
她歉然道:“往后若再遇此类情形,也请不要为我争执才好。”
眼前恰好出现一面幌子,下方聚着许多年纪相仿的少年人,狄玉仪顺势一指,“月瑶欲带我寻的,可是王记?”
樊月瑶当即被引走注意。
谷展怀还欲再说,那王记门脸前,有人发现他们的身影,远远地便招呼起来。他只好先行应声,一番寒暄下来,已被拽去坐下。
*
旧庙祭礼与城西市集同在一日实则并不多见,以至上到老人、下到幼童,都乐得来赶这场热闹,其中尤以韶华少年最为热忱。
城西吃食铺子原就不多,眼下这家王记,乃是自萍水庄拐过两条巷子后,由店家居所改出来的铺面,地方不算宽敞。
铺内被早到的食客占满,铺外摆着寥寥几张桌椅,显见是不够用的。
但食客们不慌不忙,若发现有人远远瞧见这盛况便想离开,还要帮着店家招呼:“莫走呀,站着吃岂不是别有一番风味?”
樊循之拖拖拉拉来到王记时,四下只剩狄玉仪身旁留有空位。也有人曾想将那位置占去,一看长凳上端坐着的是张生面孔,便又退回去,寻起同样无座的熟人来。
向店家招呼一句后,樊循之便打量起铺外桌椅来。
狄玉仪心感不妙,想寻人坐来自己身旁。可谷怡然被友人喊去别桌,樊月瑶正在她左手边与人谈到兴起,没个合理得体的缘由,狄玉仪不好出言打扰。
不出所料,樊循之很快锁定了空位。
他随手一指这边,与身旁食面的人搭起话来。只见被问的人“呲溜”一下将筷上面条吸食进肚,听了问话后,戏谑的目光落在他与狄玉仪之间,来来回回转个不停。
城门士兵的调侃响在耳边,狄玉仪虽未见过他说话的模样,但想来,与此刻食面的人相比应当大差不差。
那人看够了,终于回了樊循之的话。
樊循之认可般点了点头,忽将掌心压上他的肩膀。
对方一个不察,才挑起的面落回碗中,几滴油汤溅至颊边。他抬手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面目颇为狰狞地冲樊循之大喊大叫。
这回狄玉仪听清了,他说的是:“绝不再提!你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樊循之耸肩,像是不信。
那人“呵呵”干笑,拼命去拨肩上的手掌。一直等到他不再扑腾,樊循之才轻飘飘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朝狄玉仪的方向过来。
樊循之毫不在意周遭人的打量,身后被他以强力镇压的人嚼着面,见他相当顺滑地在狄玉仪身旁落座,翻个白眼,嘀咕了一句什么。
那白眼实在传神,惹得狄玉仪都想有样学样。
樊循之一坐下,手肘便搭上桌子,占去不算小的一片地方。
与樊月瑶谈笑的友人迟迟没有接话,她疑惑转头,见着樊循之的第一反应,是推开那只戴着黑色束袖的手。一如既往未曾撼动分毫,樊月瑶气道:“樊循之,懂不懂什么叫男女有别?”
“稀奇了,你竟知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樊循之稳稳当当坐着,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抬起下巴,点点对面那桌,对樊月瑶道:“可别有失公允,一道去管管?”
“当我傻吗?”樊月瑶越过狄玉仪,继续去搡樊循之,“你先起来再说!”
“被发现了。”樊循之遗憾叹气,仍是不动,忽然偏过头来,问一言不发的狄玉仪:“我挤着你了?”
狄玉仪摇头。她不想引樊家兄妹争执,却几次成为引线,眼下只能尽力化解。她轻握住樊月瑶的手腕,引人坐回原处,“月瑶安心,座位空着本就是给人坐的。”
樊循之耸肩,“瞧见了?你的玉仪姊姊宽宏大量,并不与我计较。”
整句话都说不出的奇怪,无论是“玉仪姊姊”还是“宽宏大量”,听来都像讽刺。狄玉仪偏头看他,平静问道:“莫非兄长是希望我请你离开?”
“我凭何要离开?”樊循之不答反问,“不舒心的总归不是我。”
“行。”樊月瑶示意狄玉仪起身,“我同玉仪姊姊换好了,你且等着,这一顿可别想吃好。”
狄玉仪却不愿见到那番场面,摇头劝道:“这么一换,倒叫人以为我初来乍到便与你兄长结仇。”
樊循之嗤笑,“这算什么误会。”
“自然是误会。”狄玉仪浅笑,不理会他的寻衅,“若仅因拌了几句嘴便认定结仇,那这一生要结多少个仇家,又哪里能有安宁之日?”
“是吗?”樊循之像听到什么笑话,“你既认为我们并未结仇,那早早看见了我,怎不主动招呼我过来坐?”
他好好讲着话,忽换了只手搭在桌上,面朝狄玉仪就要逼近,“怎么看也不看我,莫非方才说的都是假话,不招呼当真是因为不待见我?”
“自然是因为男女有别,还能有什么原因?”两人之间仅隔着几拳的距离,狄玉仪说着男女有别,却还先樊循之一步将其缩短,“未曾想兄长会有这样的误会,你既要我看,那我便好好看。”
她稍侧过头同樊循之对视。与昨夜月色之下的朦胧所见不同,樊循之那双明朗的眼,此刻清清楚楚地落入狄玉仪眼中。一眼望去,只见熠熠光辉。
闪烁的光点很快消失不见,樊循之没料到她改了路数,眸光一动,率先低垂眼皮。
他摆出那副模样不过是要做只纸老虎,狄玉仪隐有猜测,此刻得到印证,便坦然回头,“难道兄长不看我,也是因你不待见我?”
樊循之不答,她便不再装出副咄咄逼人的样子,笑说:“兄长放心,我知道,方才你是玩笑,昨夜你是关心。因此我也相信兄长能够明白,我的的确确不曾将你视作仇敌。”
她自认已将台阶铺得足够平坦,樊循之但凡有些息事宁人的想法,都该就此打住。
可这回轮到狄玉仪想错。
樊循之沉默过后倏然转身,两人之间仅剩的那点儿距离消失。在他试图说些什么又放弃时,狄玉仪感觉到了一阵痛楚,她低头去看,发现是樊循之动作太大,撞上了她的手肘。
有一瞬像被石头砸过。
她总算明白,方才那男子求饶求得为何那般快。
樊循之气势汹汹,到头来仍是不说话。钝痛让狄玉仪不自觉皱眉,这一撞将她继续周旋的耐性一道撞没,“兄长还想问什么?”
“你很痛?”樊循之与她同时开口。
“兄长多虑了。”狄玉仪忍了许久才没直接反问一句“你说呢”,她这回是真心实意好好看了樊循之,因她实在不懂樊循之想要什么。
樊循之也看着她,面上尽是怒其不争?
狄玉仪了悟,她不该试图弄懂樊循之,应付他最有效的手段是沉默以对。
“月瑶,我们换个位子吧?”狄玉仪平复心情,问樊月瑶。
早该这么做的。
原以为不过一顿早食的功夫,怎么也能相安无事,奈何她高估了樊循之,更高估了自己。
“嗯?”樊月瑶目不转睛盯着他们,不知是否对她和樊循之这番吵闹太过震惊,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噢好,我们换!姊姊你看,我就说吧,对樊循之脾气不能太好。”
“不必。”樊循之啧一声,先起了身,临了对狄玉仪扔下一句“抱歉”。
“这瘟神可算走了。”樊月瑶比狄玉仪还高兴。
同桌的人附和着,与樊循之撇清关系,“郡主,南明并非都是这样的人,你可不要误会。”
狄玉仪笑答:“自然不会的。”
早食终于端上了桌,透过氤氲热气,能看见许多站着进食的人。他们自得其乐,其中没有樊循之。
小小一间铺子客流如织,有人走、有人来,唯狄玉仪身旁始终无人。只是比之最初,长椅上多了个细小瓷瓶。瓶身附有标注,上面字迹朝向狄玉仪,她只需低头便能看清。
里面装的是药,可用于活血化瘀。
狄玉仪低声轻叹,摩挲一会儿瓶口,终是将它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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