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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东君是三月末的时候离开的,跟着虞赫英参谋长一起去了东北。
临行的时候江双岸去送了东君。冷着脸送的。
“江双岸,你今日的话好少。”东君偏头看向江双岸。
江双岸垂了垂眼睫。半晌,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早去早回。”
东君点点头:“嗯,早去早回来找你。”
真正要走的时候,东君猛的抱了一下江双岸,说是分别在即不抱一下没有告别的感觉,被江双岸狠狠揉了一把脑袋。最后东君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上路了。
东君走的时候给江双岸留了只鸟,满身红羽,三足而立,直挺挺站在那里的时候活像一个炸了毛的毽子。东君说这鸟叫金乌,生在不周山下,是载日一族的神鸟。
“神鸟都长的这么奇特吗?”江双岸当时憋着笑问。
东君语塞一瞬:“……只是它比较胖而已。”
“不过金乌载日,一瞬千里,你可以用它来给我传信。”
于是,充当了“载信使”的金乌就被江双岸养在家里了。
但这鸟实在太馋,东君在的时候还好,它好歹还拘着自己,东君一走它就彻底放飞了,一天之内啄秃了江双岸院子里所有的桃树,气得江双岸险些拔光了它的毛,大骂无礼。
东君接到信后回复:拔光了也没事,几日后它就自己长出来了。
后来江双岸带着金乌去了趟菜市场,在杀鸡的摊子前站了半个下午,回去之后,金乌服服帖帖的站在屋檐下,自此金盆洗手再也没啄过任何东西。
江双岸嗤笑:“果然怕死。”
东君回复:金乌胆小,别把它吓坏了。来年替它给你赔不是,许你中兴路第一枝春色。
不过后来江双岸也就没功夫去管金乌了。战争年代,哪里都不太平,虽说东北仗打的最凶,但四下都是暗潮涌动,随时可能乱起来。
送走东君后,江双岸就回了军营,一头扎进公务里。他有军职在身,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杜司令前些日子北上的时候还给他留了话:
“把这座城守好。”
“是。”
“敌众我寡,该当如何?”
“守城不退。”
“飞机利炮,此战艰险。”
“分土必争。”
东君在东北待了一段时间后,被江双岸养出来的那几分整洁就全都抛诸脑后了,整天顶着一头鸡窝似的头发,草引子沾的满头都是。
东北城中寂寥,已经不剩多少人了。
虞参谋长立在木桌前,就着煤油灯看地图。桌子是缺了半条腿的,下面用稻草垫着,一行人站在后面,等着听参谋长的决断。
“东北几城之间牵连甚密,任何一座城守不住都是唇亡齿寒。”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整个华夏命运与共,我与诸位既然到了这里,那便只有拼死一搏。”
最坏也不过是,青山埋忠骨。
东北战事实在艰难,双方硬实力差距悬殊。东君心口中第一枪的时候,吐了满身的血,他在尸体堆里躺了整夜才又爬起来,摸了摸胸口,居然还是热乎的。
原来不会死啊。
到底是仙人入世,命厚。
但这事他没告诉江双岸。
江双岸这头也不容易。自从敌军要打过来的消息传进城,城中闹的沸沸扬扬的,有些人甚至连夜收拾了家财细软,踏上了前往西洋的轮船。
“这要是打过来了可怎么办,受苦的还不是我们老百姓。”
“不是有守城的官兵在……”
“有什么用,东北都沦陷了……”
“不如跟他们谈和……”
“谁提的谈和?”
江双岸“啪”的放下钢笔,扫视过一众人:“他们说也就算了,你们不知道前线是什么情况吗?死了这么多人,冤魂满天,你也敢说那两个字。”
众人一片沉寂。
“下不为例。要是谁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给他拎出来扔到比武场上,但凡有一个没打过,就不用下来了。”
“虎狼在外,最怕的就是自己人先露怯。”
江双岸话说的硬气,实际上心里也有点没底。但没底归没底,该干的事情还是要干。江双岸有时候觉得,他这辈子就是要来当再版霍去病的,估摸早晚有一天也要英年早逝。
与此同时,东君从鲜血淋漓之中起身,面色惨白。
“仙人不入世。东君,你坏了不周山的规矩。”
东君艰难地从血泊里爬起来:“我向来没规矩。”
“你的生机去哪里了?”
东君低头检查了一下枪里的子弹,半晌才回答:“如今万万人翘首以盼一个安定,这份生机我不能不给他们。”
“生机已去,则显死相。你入世太深,早已经违背了天命。”
“事在人为。”
“可你算人吗?东君,生死存亡,自有天命。此处千年气运从未枯竭,大劫度过后,便是国祚绵长,一路青云。你入世太深,就算日后再回不周山,也难登莲台了。”
东君果断:“那就不登了。莲台太高,上来下去的也挺累。高处不胜寒,我怕冷。”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我回不了头,就算是一头撞南墙上撞死,我都得爬起来再往前走。”东君抹了把脸上的血,“说什么仙人不入世,那你干脆除了我的名字,叫我去留随意。”
“天命所归,不可轻弃。”
“哦。”
东君心想,就是拿我没办法,还偏要来说教。
东君看向旁边站立如松的僧人,一身雪白僧衣,外挂宝红袈裟,额头上一道金印,俯首低眉间自成一派慈悲态,很有佛坛高僧的样子。
就是……
东君缓了几口气:“你知道光头不能站在灯旁吗?晃眼睛。”
佛陀子:“……东君。”
“年纪还没我一半大,怎么学的这么老成?”东君继续道,“可见南禅教人不行,一入佛坛岁月催啊。”
“东君……”
“你挡着我的路了。”
“东君!”佛陀子一跺脚,“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了,你以为不周山那边是谁帮你瞒了这么久?你还说上我秃头了!”
东君淡淡看着佛陀子,问:“任务完成了?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搞得像我愿意和你讲大道理一样。”佛陀子嘟囔着,往东君手里塞了一样东西。东君就着烛火去看,只见是一个很不规则的铁片,边角都被磨的像狗啃一样,上面的泥巴还没洗干净。
“这是当年太垚山下的断剑碎片,我从莲池里偷出来的。”佛陀子不情不愿地接上一句:“保命用,别真死了。”
说完,佛陀子头也不回的走了。走的时候还顺带熄灭了身旁的蜡烛。
第二天,江双岸被金乌蹭醒的时候险些没掉下凳子。他迷瞪着眼看着一根“鸡毛掸子”站在桌上,从嘴里吐出一块铁片。
江双岸看着那块乌漆嘛黑、奇形怪状的铁片,疑惑道:“这是什么?”
金乌用脚推过来一张对折的纸。江双岸把纸打开,就看见东君的字迹:放身上保平安,千万别丢了。岁岁平安,江双岸。
保平安?
江双岸对着那块铁片沉默良久。最后,还是面无表情的两指捏着铁片塞进了衣服里。
过了大寒之后天气就冷的很,大雪覆盖住砖墙檐角,白茫茫的连天一片,抬眼望不到尽头。江双岸偶尔回家一趟就站在走廊下打冰棱子,弹弓都打坏了两三个。要么就他对着金乌发呆,然后又默默放下手里的笔。
江双岸算着日子,心想,他怕是等不到中兴路第一枝春色了。
但雨水过后,敌方第一轮炮轰倒是让他等到了。
第一门大炮轰到墙头,彻底击碎粉饰太平下的繁华时,江双岸刚刚收起前方送来的加急电报,白纸黑字,只有寥寥数言——
东北战艰,其余城关不可再沦陷。
守住城门。
城中驻留军不多,只有五千人不到。江双岸迅速安排好人员,转身上了主城墙。
血肉横飞,炮火掀起的灰石瓦砾炸的到处都是。尸骨叠着尸骨,随便碰到哪里都是满手的血污。
“城北全军覆没!”
“学生们顶上去了!”
江双岸艰难的从废墟中爬出来,猛吐了几口血。他右肩鲜血淋漓,刚在下面肋骨被压断了好几根,估计内脏也压破了,眼前一片晕眩。
“……让学生都下去,从这里分一队人过去。”
“剩下的人,已经凑不齐一队了……”
江双岸几乎有些站不住。
“学生在城北洒了火油,全部举着火把跳下去了!”
“城西失守!”
战火焮天,烽烟漫过残墙。
东君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干脆地从背后抽出一把生锈的铁刀。他鲜少用刀,下起手来不知轻重,格外狠厉,血溅了满身满脸。
不远处虞赫英靠在墙头换弹夹,呼出带血的浊气,右眼下一道狰狞的长疤皮肉翻飞。
“参谋长,要守不住了……”
“只要城门没破,硬守也得守下去。他妈的能死不能退!”
铁刀断裂的那一瞬,东君倏地单膝跪倒在地,七窍生血。
惨淡天昏沙场冷。
枪声炮海中,江双岸靠在墙头上连连吐血,最后背起炸药包跳下城墙。
不见马革裹尸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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