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蓝蚀
冰柜报警器的蜂鸣声第三次撕裂空气时,梁勰正握着考古刷站在操作台前。虎斑猫僵硬的右前爪卡着半粒猫砂,细小结晶在刷毛的拨弄下簌簌坠落,像一场微型雪崩。
“爪垫清理完成了。”
方晓婷递过消毒棉片说,
“右前掌第二趾甲有断裂,需要修剪吗?”
梁勰接过棉片,轻轻擦拭猫咪的爪垫:
“不用,保持自然状态。主人特别嘱咐过,它生前爱用这只爪子扒拉玩具。”
他拿起宠物专用指甲油,在记录本上比对色号:
“CT-12号,云母白。和它眼睛的颜色最接近。”
方晓婷点头,在《遗体美容确认单》上记录:
“第14项,趾甲修饰完成。接下来是毛发梳理?”
“先做SPA护理。”
梁勰调整好水温计,
“38度,加入两滴柠檬草精油。记得把香波稀释比例调到1:15倍。”
陈壹的电话就在这时打进来。梁勰将手机贴在防尘服袖口,蓝光刺破满室消毒水的气味。
“西城区医院需要处理四十七具动物遗体。”
陈壹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背景里金属笼门开合的撞击声像钝刀砍在冻肉上,
“犬瘟热爆发,主人集体弃养。”
梁勰的食指关节无意识敲打不锈钢台面,敲击频率恰好对应《动物防疫法》第三十九条的字节数。
“接收标准?”梁勰问。
“全部经过初步消毒,但未做病理采样。”
陈壹回答。
“我需要你确认是否符合集体火化条件。”
梁勰看向冷藏室说:
“四十七具超出单日处理极限,按规程需要分批次处理。”
陈壹的声音低沉道:
“紧急特事特办,动物疫病预防控制机构已经签发紧急通道许可。”
第一批尸体在暴雨中抵达。陈壹的白大褂下摆浸满泥浆,医用口罩上方露出青黑的眼窝。
“停电导致注射泵故障。”他递来密封袋,“这些本该单独处理的。”
梁勰接过袋子,四十七个铝制小容器在透明薄膜下泛着冷光。
他举起一个对着灯光检查:
“容器编号不连续,批次混杂。”
“所以需要你专业判断。”
陈壹的护目镜边缘滑下雨滴,
“我们可以按《重大疫情处置条例》。”
“先做个体筛查。”
梁勰打断他,
“哪怕集体火化,也要保留每具遗体的特征记录。”
方晓婷已经推来一辆操作车,车轮碾过地砖缝隙时发出碾碎脆骨的声响。
处置室的消毒液浓度被调到5%,刺鼻的气味让她连打了几个喷嚏。
消毒灯管在头顶震颤,投下青紫色的阴影。
梁勰剪开第十九号生物袋时,一团湿漉漉的毛球滚落操作台。
约克夏幼犬的体温计显示39.7℃,微弱的心跳震动着他的指节。
“生命体征!”
他立即按下急救铃,
“准备IV输液,生理盐水维持循环,监测血压和心率。”
方晓婷迅速推来急救车:
“血压多少?氧饱和度呢?”
“先给氧气管。”
梁勰按压幼犬爪垫测试毛细血管再充盈时间,
“心率48,黏膜苍白,准备0.01mg/kg肾上腺素,缓慢静推。”
“输液速度调到3ml/h。”
他对方晓婷说,
“体温过低,准备40℃热水袋,注意不要直接接触皮肤,用毛巾包裹后使用。”
当监护仪重新亮起规则的心跳波纹时,梁勰抽回按压爪垫的手,保温灯的光斑恰好落上幼犬微颤的鼻尖。
“第七具需要单独处理。”
陈壹突然按住他的手说,医用橡胶手套相触时发出粘腻的声响。那是只未成年的三花猫,爪垫残留着剥落的粉色指甲。
梁勰戴上头戴式放大镜,灯光扫过三花猫的尾椎时,不锈钢台面映出陈壹颤抖的右手小指,那是他做精细手术时的习惯性痉挛。
处置室外大雨倾盆,城市在轰鸣中扭曲,霓虹灯牌被暴雨冲刷成模糊的光斑,每一道水帘都裹着泥浆和未散尽的尾气,像被碾碎的夜色倒灌进人间。
陈壹倚着处置室后院的斑驳砖墙上,指尖烟灰与骨灰瓮的釉色融为一体。
“那孩子叫洛洛,”
他对着苏醒的约克夏抬了抬下巴,疲惫的笑意从口罩边缘溢出来,
“和你的狗同名。”
方晓婷的圆珠笔突然在登记表上折断,笔尖弹到梁勰的防尘靴上。
她弯腰拾起时,发现靴面沾着片金色绒毛,在晨光中泛着陈旧的铜色,像某位主人最后一次为宠物梳毛时落下的纪念品。
处置室内的老式挂钟恰在此刻敲响,钟摆晃动的阴影投在墙面的《动物防疫法》海报上,盖住了「无害化处理」五个铅字,如同某种温柔的篡改。
梁勰将最后一批流浪动物妥善安置在高温处置舱后,疲惫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靠在殡仪中心的金属门框上,指节抵着太阳穴,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烧灼。
窗外的暴雨越下越大,雨滴砸在铁皮屋顶上,像无数细小的骨灰颗粒簌簌坠落。
远处,一束车灯刺破雨幕,黑色奥迪R8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殡仪中心的侧门。
车门推开,简绥撑着一把黑伞走出来,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梁勰身边站着的陈壹。
陈壹的白大褂下摆还沾着泥浆,医用口罩松松垮垮地挂在耳后,眼下是连轴工作留下的青黑。
他正低头和梁勰说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医用胶布,那是他处理动物尸体时留下的细小伤口。
简绥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视线在梁勰和陈壹之间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梁勰微微泛红的指节上,上面还残留着橡胶手套的压痕。
“送完了?”
他问,声音比雨还冷。
梁勰没察觉他的异样,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嗯,刚处理完最后一批。”
陈壹看了看简绥,又看了看梁勰,突然笑了:
“那我先走了,你们聊。”
“我送你吧。”梁勰下意识道。
陈壹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晃了晃说:
“不用了,尼可来接我。”
像是印证他的话,远处一辆黑色吉普缓缓驶近,车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暖黄的光带。
车门推开,一个高挑的男人撑着伞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揽住陈壹的肩膀。
“忙完了?”
尼可的声音低沉温和,手指轻轻蹭掉陈壹脸颊上沾着的一点消毒水泡沫。
“嗯,好累啊”
陈壹笑了笑,把头靠在尼可肩上,
突然转头对梁勰道,
“对了,差点忘了说,西城区那边可能有线索,流浪动物尸体的伤口和之前那批很像。”
梁勰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确定吗?
“只是猜测,但可能性很大。”
陈壹耸肩,被尼可带着往吉普车走,
“你自己小心。”
夜里雨声渐密。
梁勰盯着陈壹和尼可离去的背影,直到吉普车的尾灯在雨幕中溶解成两粒模糊的光点。
他转身时,发现简绥的伞面微微倾斜,雨水正顺着伞骨滴在他锃亮的牛津鞋上。
“你腕表在闪。”
梁勰指了指简绥袖口。ERROR:36.9 的提示红光透过衬衫布料,在雨夜里像盏微型的警示灯。
简绥下意识用另一只手盖住表盘。这个动作让伞面倾斜得更厉害,冰凉的雨水立刻顺着他的后颈滑进衣领。
梁勰突然伸手扶正了伞柄,橡胶手套擦过简绥的手指,发出细微的静电声。
“西城制药仓库的动物尸体,”
简绥开口时,喉结上的水珠滚落到锁骨凹陷处,
“新闻说是集中弃养?”
梁勰从防水文件夹里抽出一沓照片。
偏振光拍摄的特写即使在雨中也清晰得刺眼,十七具动物尸体在不同位置有着相同的激光切口,边缘泛着不自然的蓝紫色光泽,像是某种隐藏编号的标记。
“集中弃养不会用价值三十万的激光切割仪。”
梁勰用指甲轻叩照片上某个切口,
“这是专业实验室的手法。”
雨势突然加剧。简绥的腕表发出高频震动,ERROR数值跳到37.1。
他猛地抓住梁勰正要收回的手腕,医用橡胶的触感让他想起那晚梁勰戴着同款手套为他包扎的画面。
“你早就知道?”
简绥的拇指划过错愕停驻的弧度,指尖残留的医用硅胶颗粒簌簌掉落。
梁勰淡淡回答:
“才知道。”
“去西城?”
简绥的指尖在伞柄上轻叩,金属震颤惊醒了沉睡的雨滴。
“可雨太大了。”
梁勰的喉结在潮湿的空气中滚动,如同困兽碾过枯骨。
“它们等不起。”
简绥再没说话,伸手抽走梁勰手中的车钥匙,金属表面还带着对方掌心的温度。
他转身走向停在雨中的奔驰S580,车门解锁的“滴”声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梁勰跟上去,却在驾驶门前顿了顿。他的指尖搭在车门把手上,指节因长时间戴橡胶手套而泛白,腕骨处还残留着消毒水灼烧的淡红痕迹。
简绥的目光落在他疲惫的眉眼上,突然开口:
“我来开。”
梁勰抬眸看他。
“你今天处理了四十七具尸体。”
简绥的声音很淡,却不容拒绝,
“手在抖。”
梁勰没反驳,只是沉默地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
简遂侧身看见梁勰抬眼时,喉结擦过浸湿的衣领。
他突然抓住梁勰的手腕。梁勰的皮肤温度比咖啡还低,脉搏却跳得飞快。
“你手上的勒痕......”他说。
“没事。”梁勰淡淡回应。
梁勰抽回手的动作比平时更急,指节擦过桌面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公文袋里的文件滑落,「城西制药厂」几个字在雨滴里洇开墨迹。
「空白?」他的指尖在红笔标记处停顿,随后将文件夹啪地合上。雨刷器在玻璃上划出扇形空白,和文件上的空白如出一辙。
车内皮革混着蔷薇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座椅加热已经自动开启,温度恰到好处地烘着梁勰冰凉的指尖。
简绥的侧脸在仪表盘的冷光下显得格外锋利,下颌线紧绷,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梁勰系好安全带,突然开口:
“你刚想说什么?”
简绥的指尖在方向盘上敲了一下,腕表上的ERROR提示短暂闪烁。
“没什么。”简遂回答。
雨刷规律地摆动,挡风玻璃上的水痕被一次次抹去,又一次次重新覆盖。
“陈壹有男朋友。”
梁勰的声音混在雨声里。
简绥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发白,拇指在换挡拨片上停顿了半秒,像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车内只剩下雨声,和引擎低沉的轰鸣。
S580飞驰在雨幕中。梁勰的呼吸渐渐平稳,睫毛在暖风里微微颤动。简绥用余光瞥见他靠着车窗,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眼下的淤青。
车身碾过坑洼,梁勰的脖颈彻底放弃抵抗的往前倾,后脑勺擦过真皮座椅时,又像被无形的手拽着又摆回。
他的耳尖轻轻擦过简绥的肩胛骨,最终悬停在离右肩半寸处。
简绥松了油门,车轮碾过积水的闷响缓了下来,雨点砸在车窗上的声音变得清晰。
梁勰的头靠得更近了些,呼吸轻轻拂过后颈,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简绥没动,任由他靠着,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
雨,依旧下着。
制药厂仓库的铁门在简遂的□□面前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梁勰举着手机照明,光束如手术刀般划破黑暗,照出堆积如山的空笼子,铁丝网格上残留着几道新鲜的刮痕,边缘泛着不自然的金属光泽。
梁勰的指尖拂过通风管边缘,不锈钢表面突然泛起一层诡异的蓝雾。
他的动作骤然凝固,橡胶手套与金属摩擦的细响像被什么无形之物掐断。
“次氯酸钠溶液...”
梁勰摘下手套时,指缝间簌簌落下细密的蓝色粉末,在冷光下如同碾碎的星尘,
“但混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一粒微光沾在他睫毛末端,将虹膜映出冰裂纹般的质感。
简绥突然按住梁勰的肩膀,货架深处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像手术器械掉落在瓷砖地上。
他们刚退到仓库门口,刺目的车灯突然如探照灯般横扫而来。
简绥拽着梁勰扑进栅栏门的瞬间,听见某种精密仪器启动的“滴”声,太熟悉了,和处置室里高温处置舱的预热提示一样。
“不是环保局。”
梁勰的呼吸烫着他耳后的皮肤,37.5的吐息在雨夜凝结成白雾,
“他们带着生命探测仪。”
简绥的腕表突然高频震动,ERROR红光在表盘上炸开蛛网般的裂纹。
表盘玻璃映出梁勰骤然放大的瞳孔,那里面除了自己的倒影,还有仓库二楼窗口一闪而过的黑色身影,肩头扛着长管状器械的轮廓。
对讲机沙沙声里漏出几个数字:
“......B区冷库......”
尾音被突如其来的电子杂音吞没,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干扰。
远处的金属摩擦声带着的诡异,生锈的齿轮被迫转动,像是某种被卡住的机械装置在做最后的挣扎。
转瞬即逝。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