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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裂隙
郑茜茜转走后的第二周,文老师领进来个竹竿似的男生,他校服领口翻出两片不对称的衣角,露在裤脚外的灰袜子随着步伐起伏,像两尾缺氧的鱼,晨光斜切过他后颈时,我看见绒毛边缘泛着金边。
“这是林野同学。”文老师话音未落,他抬起头,细长的单眼皮包裹着闪闪发亮的眼珠,薄薄的嘴唇发出响亮的声音:“同学们好,我叫林野,我妈妈是做豆腐的,要喝豆浆、吃豆腐记得找我。”后排传来夸张的干呕声,男生捏着鼻子喊:“怪不得满身卤水味!”林野垂在裤缝边的手指蜷了蜷,指甲盖泛着青白,像浸过豆浆的杏仁。他忽然仰起头,喉结在细瘦的脖颈上滑动:“谁TM哔哔,我让他尝尝鼻血是甜是咸。”那些嬉笑突然卡在半空,变成尴尬的咳嗽。
我的新同桌在课桌间筑起银河,他偷偷在膝盖摊开一个军绿帆布包,黄铜六分仪的刻度盘在阳光下炸开光斑,几颗螺丝钉滚到我的脚边。我弯腰去捡,鼻尖蹭过他的衣服下摆,烘过豆浆的纱布混着松木屑的味道。“仙女座星系正在向我们奔来。”他把一本《探索星空的足迹》放在我颤抖的膝头,旋转的星云让我想起打翻的蓝墨水,在作业本上洇出相似的漩涡。他的手点过书页时,在我腿上激起细小的战栗,像屋檐坠落的雨滴砸在青石板上。
对于宇宙和星空的探索,使我们迅速结为挚友,周末借机一起写作业,常常混在一起。他家豆腐坊蒸汽朦胧的窗棂上,贴着他的奖状,油墨被水汽泡发成诡异的花纹,石磨转动时,他的声音混着豆粒迸裂的脆响:“伽利略用望远镜观测月球环形山......”豆渣溅到我的虎口,他下意识用袖口去擦,粗布纹路刮过皮肤时,我突然想起郑茜茜说过贵州山崖的岩层触感。
困了时,我们也会在稻草堆里倒头就躺,有次惊醒发现头枕着他卷起的校服,发酵的豆香里混着他颈间的石膏粉味,他坐在旁边的地上,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阴影,呼吸声轻得像是怕惊扰空气中悬浮的尘埃。我没敢动,数着从窗口漏进的光,直到钟摆似的脚步声逼近。
他每天早自习前往我课桌放一个保温杯,底下压着他写的便签,他的字很好看,有时是“滤了五遍的豆浆,保证没有豆腥味。”有时是“加了你说的桂花糖”。抬头撞见他后脑勺翘起的发旋,晨光里浮动的微尘正巧落在他肩头,有时他会在课堂讲冷笑话逗我,我们憋笑憋得发抖,课桌底下膝盖相碰的温度,比保温杯里的豆浆更灼人。
某天他带我去他的秘密基地,木梯吱呀声里飘落经年的豆壳,狭小空间堆着天文杂志,泛黄的书页间夹着撕碎的奖状。“我爸说观星不能当饭吃。”他擦望远镜镜片的手势温柔得像在给婴儿沐浴,“但你看M42星云,这些星尘正在孕育新的太阳。”我们额头抵着同一块目镜玻璃,呼出的白雾模糊了星辰的边界。
期中考前,我们翻墙去废置的气象站。生锈的铁门呻吟着敞开时,银河正从我们头顶倾泻而下。他用粉笔在地上画黄道十二宫,突然说:“你好像一颗草莓。”我愣神的瞬间,他往我掌心塞了颗温热的鹌鹑蛋:“我妈说考试要吃元宝。”
我们也会在家长睡着后,悄悄相约,或是去网吧查阅资料,或是去高地探索宇宙。最惊险的是偷渡天台那次,他撬锁时手抖得厉害,螺丝刀在月光下银鱼般游动。当我们瘫在水泥地上喘气时,猎户座的腰带正好悬在天台排气扇上方。“小时候以为星星是亡者的灵魂。”他的声音被夜风吹散,“现在知道它们多数已经死了,我们看见的只是迟到的遗言。”我的小指突然触到他冰凉的指尖,两个影子在月光下交织,谁也没有移动。
毕业前最后一次观测是在我生日那天的夜晚,他调试赤道仪时,货轮的汽笛惊飞了夜鹭,波光揉碎银河倒影,我突然问:“为什么玫瑰星云是红色的?”“因为氢原子在尖叫。”他递给我生日礼物,是本包着豆粕纸的《星图手册》。“就像......”后半句被风吹散,但我知道那天早晨他父亲把天文杂志称斤卖给收废品的,他悄悄哭红了眼睛。
那本《星图手册》第47页夹着的字条墨迹已晕开:“望远镜看见的都是往事,现在的我永远困在教你看昴星团的那夜。”我望着玻璃幕墙外的霓虹,恍惚看见两个影子仍在中学天台上摇晃,仿佛他调试望远镜的背影和手指触碰目镜时的虔诚永不会变。那些被天文望远镜拉长的光年,那些被石磨碾碎的晨昏,都凝结成豆腐里细密的气孔,在每个咀嚼的瞬息轻轻爆开,释放出封印多年的星光,将月光割成破碎的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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