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春日宴二
苏眠正听得入神,姑姑讲的故事勾起了她浓厚的兴趣,正想再追问几句,便听得母亲忽然出声:“怎么不见阿爹回来?难不成,清河你又惹……”
姑姑闻言,连忙抬手摆了摆,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不是我,阿谈,是那群老头又吵得不可开交。”
她随即将手中的辩尺递给苏眠。苏眠接过,微微一怔,尚未开口,崔谈已皱起眉头,低声道:“如今论学道场在即,怎么会又起纷争?”
话音未落,厅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名身着淡蓝色官袍的男子迈步而入,身姿笔挺,神色间却隐含几分不耐。他先是微微拱手,算作行礼,旋即看向崔谈,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阿姐,叔父也请您过去一趟。那在都城连根基都未稳的商团,未免太过小气,不知是哪家败落户荐来的,竟在大谈普及学问,还要办什么‘开放日’,扬言邀京中百姓前来游赏。”
苏眠听得微微蹙眉,世家论学之会竟要向外开放?单是各家子弟的私宴,便足以令商团获利颇丰,而且比起论学春日宴更多是各世家联络感情吧,无论是官方支持的稷下学宫,还是京城就不下数十所的书院,学问从未独属一家啊。她目光一转,落在石凳上的烫金邀请函上,原本光鲜贵重,此刻却仿佛蒙上一层薄尘,失了几分分量。
崔谈神色一沉,指尖轻敲桌案,沉吟片刻,忽然道:“六弟,你速去薛世伯府上通传一声。他家人恐怕尚未得讯。”
男子闻言,神情微顿,旋即拱手称是,快步离去。
崔谈与苏父对视一眼,继而轻轻摸了摸苏眠的发顶,随即收敛神色,理了理衣襟,沉静而果断地迈出门去。
苏眠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小手不自觉地绞着衣带,声音里透着疑惑:“京城明明有那么多书院……”
姑姑一把将她抱起,轻轻举高,惊得她腰间环佩叮当作响。苏清河笑道:“哎哟,我们小眠儿竟连书院的数量都门儿清?该不会是偷偷数过太学门前的石鼓文吧?”
苏眠被晃得不稳,气鼓鼓地偏过头,发间珠花微晃,似是不服气:“阿娘要去学宫讲学,祖父和阿爹也总不得闲……”她声音渐低,最后几乎含在唇间,“我将来……不也得去书院……”
修剪花枝的银剪在半空微微一滞,父亲抬眼看了她一瞬,随即摘下半开的芍药,轻轻别在她耳侧。花蕊间仍存几滴未晞的晨露,清凉地贴着鬓角。他缓缓道:“去书院结交玩伴也好,若是不喜我们四人轮着时间总能......”话音微顿,忽然一转,“那商团领头的,倒是把‘有教无类’说得漂亮。”
姑姑倏地凑近,带着些许火药气息的披风扫落一地花瓣。她随手蘸了点茶汤,在石案上画出一道蜿蜒的线,微微眯眼:“我瞧着他们那二把手,像是河南口音。”指尖轻点那道水迹,语气似笑非笑,“从汴河到京城,水陆不过三五日——”
“求名罢了。”父亲接过话头,剪尖挑开一朵将谢的海棠,目光却缓缓落向回廊转角。“既然能接下春日宴的筹办,倒不可能缺这点钱,若真办起了开放日,商团名号莫说京城,就是那远关都能传去。”
苏眠望着父亲神色微黯,心头一动,忽然明白了什么。那情绪并非母亲的怒意凛然,倒更像是精心栽种的海棠,被人硬生生折去半枝的惋惜与无奈。
“春日宴统共七日,总不会全然开放吧?”姑姑崔清河漫不经心地用银箸敲了敲瓷碗,微微一笑,“我新制的烟火机括还未曾试验呢!”
她凑近苏眠,似要低声说话,却故意抬高音调:“再说,你阿爹的辩场排得那么满,万一又把哪家小娘子辩哭了……”
檐下风铃轻叩,叮咚作响,夜风掠过,云影浮动。苏眠仰头望着那片流云,忽然懂了——父辈们忧虑的,或许并非所谓的‘开放日’,而是那些即将踏入精致园林的陌生脚步,会打乱他们熟悉的棋局还有那岌岌可危的名声。
“先用膳。”
祖父的声音淡淡响起。苏眠回头,才发现老人不知何时已立在廊下,怀中抱着一只鎏金食盒。单手将她接过时,袖口滑落的檀木串珠轻擦过她的脸颊,带着松墨与岁月沉淀的气息。
四人围坐青玉案前,烛火微微晃动,将祖父银白的眉须映得温暖。他目光扫过众人,见他们神色或欲言又止,或心思飘忽,便淡淡道:“尚未定论。”指尖轻叩案几三下,补充道,“不过阿谈……已从《昭律》讲到《汇文公主府令》了。”
苏眠眼前一亮,刚要开口,姑姑便笑倒在凭几上,长袖半掩面,语带调侃:“我们阿谈啊,还是这般锋利!小眠儿可知——”
话未说完,便被父亲拽住广袖。
“你娘亲除了在学宫讲学,”父亲随手将剔好的鱼脍放入苏眠碗中,“还兼着刑部判例编纂。”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瞬,方才继续道,“之前学宫开放案……”
祖父倏然轻咳一声。
父亲立刻收住话头,端起酒盏,轻描淡写地道:“总之,要防宵小。”说着,随手又往苏眠碗里添了一块蜜炙火腿。
烛花爆响的瞬间,苏眠瞥见姑姑朝她眨了眨眼,那狡黠神态,与归家她演示机关时如出一辙——
当大人开始说“总之”的时候,往往藏着最有趣的故事。
暮色才将檐角染红,苏眠便被姑姑提溜着出了府门。
等父亲追到垂花门时,只见守门小厮嘴里塞满蜜饯,含混不清地指着南边直摆手。
“瞧见没?那便是姑姑当年读书的明德书院。”
苏清河蹲下身,替苏眠整理被风吹乱的珠花,手指向远处飞檐,语气里竟透着几分缅怀。
“当年我在后墙凿了个狗洞……”她顿了一下,干咳一声,“不对,是‘求知门’,专门用来溜去东街买胡麻饼。”
苏眠听得眼睛发亮,正要追问,就被路边的糖画摊吸引了目光。晶莹的麦芽糖裹着各色干果,在灯笼映照下,仿佛琥珀般流光溢彩。
“尽管挑!”姑姑豪气挥手,待伸手去摸荷包时,神色却僵住了——
那枚绣着獬豸纹的锦囊空空如也,只滚出两颗不知何年落进去的算珠。
“先用我的吧。”
清朗的男声从侧旁传来。
苏眠看见姑姑的眉毛瞬间竖起,像只炸毛的猫。
灯影之下,一名着靛蓝官袍的青年立在街口,腰间银鱼袋比父亲的旧些,却多挂了一枚形制古怪的铜符。
“王——六——郎——”姑姑一字一顿,眯眼看着对方,旋即抄起锦囊便砸。
青年连连作揖,似是早有预料:“二娘子明鉴!荀家指明要在春日宴讨说法,又搬出郡守压人,下官实在是……而且我以快七年未回京城了”
姑侄二人却已懒得听。
苏眠趁乱舔了口刚到手的兔子糖画,甜香在舌尖化开,
她若有所思地抬眸,正见姑姑猛然甩袖:“宴上再议!”
说罢,拽着苏眠就走。
姑姑咬牙切齿地低声嘀咕:“荀家还想再春日宴上编排我!还好有阿爹捞我……”
话未说完,像是骤然意识到什么,倏地住口。
下一刻,她将苏眠往背上一托,语气一转:“走!带你看书院夜课去!”
暮色渐浓,苏眠伏在姑姑肩头,望着糖画摊的灯火越来越远。
“姑姑,”她揪着苏清河的耳坠轻晃,声音软糯,“那个王六郎,不会就是你在颍川‘作乱’的证人吧?”
“作乱?”姑姑脚步一顿,尾音微微上扬,甜腻中透着危险。
“小眠儿,姑姑那叫格物致知。”她一边说,一边托着苏眠往高处颠了颠,语调漫不经心,“死人又用不上浑天仪,不如拿来造福现人……”
话音未落,南湖的波光已映入眼帘。
明德书院门前,巡堂夫子提着灯笼,灯影映出匾额上“有教无类”四字。
“咱们……”苏眠刚开口,就被姑姑放了下来。
苏清河蹲下身,替她整理衣襟,忽然叮嘱道:“这书院可以直接试听,姑姑在对面酒楼等你。”
指尖拂过苏眠腰间的玉佩时,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巡堂夫子缓步走近。他目光轻扫苏眠,又瞥向对街酒楼窗口一闪而过的杏色衣角,嘴角浮现一抹淡笑:“苏家的玉?”
不等苏眠答话,他已转身,“随我来。”
讲堂里,《诗经》课讲得寡淡无味。
苏眠支着下巴,望向四周绣着各家纹饰的同窗,忽然想起母亲曾提及的轶事——谢家小郎君当年便是在此,用一首《关雎》藏头诗骂夫子。
她忍不住提笔,在宣纸上画起连环画:圆脸姑姑炸飞了荀家祖坟,边上题字“格物致知”。
钟声响起,窗外却传来熟悉的争执声。
苏眠探头望去,正见姑姑被夫子用戒尺虚点着额头,立刻像只小炮仗般冲出去,结结实实撞进崔清河怀里。
“我家眠眠最乖了!”
姑姑趁机抱起她就跑,金步摇甩得飞起,溅落一串光影。夜风送来夫子最后的训诫——
“……当年炸茅厕的事还没……”
回到府邸时,苏眠才发现,姑姑悄悄往她袖袋里塞了样东西。打开一看是一个精巧的观星模型。
而此刻,在城东某处宅院,某位讲师正翻看着一叠小人画,忍俊不禁。画纸角落,歪歪扭扭写着“清河历险记·第一回”,墨迹未干的笔触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