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尽处是春山

　　回姜芜山的路上，冰魄凝结的云辇掠过祥云间的帷幕，神玉灼鬓间步摇坠着的东珠在风中随着她的动作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仙离府君看着神玉灼的侧颜，没由来地笑出了声。
　　“怎么，有什么好笑的？说来听听。”神玉灼当然知道他在笑什么，毕竟自己现在心情也不错，让帝后那老两口子吃了瘪。
　　她葱白的指尖叩响窗棂，冰晶随着敲击声在两人之间凝成雾凇。
　　仙离府君抬手拂去她肩头霜花，指尖在不经意触到芙蓉千幻面的边缘时，被警惕的神玉灼不着痕迹的躲了过去。
　　“堂堂帝庭的天姣帝姬也不是传闻中那般温柔嘛。”仙离府君并未发现神玉灼的异常，调笑道。
　　“都说了是传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本帝姬脾气就这般执拗，怎么，娶了我你后悔了？”他竟然还敢嘲笑她，反正她戴着芙蓉千幻面，做的一切有天姣给她顶锅。
　　“你这般，真像是她啊。”仙离府君轻轻叹谓道。
　　曾经他也是这般和自己的故人嬉笑的。
　　可如今，与神玉灼待在一起，再想起故人，却不是独自忆起时那般的悲伤了，而是追忆和怀念。
　　看着戴着面具的仙离府君，神玉灼心中也是轻轻感慨。
　　他们这般一见如故，却互相戴着面具，就连对方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真是造化弄人。
　　————
　　姜芜山，仙离府。
　　冰霜雕花的窗棂透进幽蓝月光，涂着桃粉色豆蔻的手指叩在浮水镜边缘，震得镜面泛起涟漪。
　　窗外清冷的风卷起簌簌的雪，和着花瓣卷进窗棂，落在她发间时竟化作灰烬。
　　这是她元身所在的本命树，此刻正随着主人心绪凋零。
　　浮水镜中的美人眼角眉梢皆是娇美，她这张脸虽不是帝姬那般的容貌精致、贵气逼人，却也带着几分小巧与令人怜惜的柔弱，综合来看，并不输帝姬。
　　天姣是什么身份？是整个九重寿尧庭都放在手心娇宠的帝姬。
　　而她，元身不过是一棵仙离府前的桃树。
　　说不好听一点，除了比较出众的美貌，她与这姜芜山山野间修出灵智、幻化出人形的精怪没有任何区别。
　　她没有帝姬那般的出身，也没有强大的实力，所以，她无法得到她所想要的，不配站在仙离府君身边。
　　她眼睁睁地看着仙离府君迎娶新妇，看着他与帝姬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她不甘心。
　　突然，镜中如水滴入水面，泛起几道涟漪，镜中的姒琢发生了变化。
　　她眉目变得娇媚动人，额间隐隐现出了紫色的魔纹，双目变成了红紫色，浑身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你好不甘心啊，姒琢。”紫色的烟雾间，镜中倒影娇媚一笑，忽然执起她桃枝刻成的桃木簪，簪头瞬间绽放带血的花苞，血色花瓣化作寒芒，倒映出镜外姒琢不甘的脸。
　　“是啊，我真的好不甘心。”镜外的姒琢似是失了神，也跟着喃喃。
　　“那就把他抢回来。”镜中的姒琢眸中紫红色更盛，声音中带着蛊惑与邪魅，手指碾碎血色花瓣，将赤红的花枝涂在唇上，瞬间为这张原本娇柔的脸添上魅惑与迤逦。
　　镜外的姒琢失手打翻胭脂匣，朱砂滚落镜面，和着浮水镜流下的水珠凝成血泪。
　　她回过神，惊出了一身冷汗，镜中也不再是那眼眸紫红的姒琢，而是自己手沾花汁、唇间似染血的惊恐面容。
　　她竟然生出了心魔。
　　魔非生非死，不算是一种生灵，却是至浊至邪，以恶念与欲望为食。
　　就比如仙者修行时进入冥想境界时，并没有外界时间流逝的真实感，而修行的目的在于变强，这时自身变强的欲望便更利于魔的滋生。
　　一旦被魔占据了自身的识海，就会真正成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魔族。
　　她为了得到仙离府君，想要变得强大，竟然产生了卑劣的恶念与贪欲，滋生出了心魔。
　　魔遭世间万物唾弃，是低贱卑劣又恶心的东西，姒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差一点就走火入魔了。
　　如果府君知道她滋生了心魔，估计就连姜芜山都不会让她再待下去了。
　　她以魔身出了姜芜山，在外面就是人人喊打的老鼠，必定任人欺辱。
　　姒琢攥紧了自己的手，拂袖擦去唇间殷红。
　　这个秘密，决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忽然，小窗外的回廊上传来了小仙婢的讨论声。
　　“刚刚我在前殿扫雪，看见府君大人与帝姬从帝庭回来了，他们真是再般配不过了。”
　　“是啊，帝姬如此貌美，又有这么高贵的出身，咱们府君大人又这么英俊，当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行了你们两个，也不看是什么地方，这么讨论，小心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
　　外面的谈论声戛然而止，只余小仙婢匆匆远去的脚步声。
　　仙离府的人都知道姒琢钟情于仙离府君，只有府君大人自己不知道。
　　“听见了么？”心魔的吐息凝成冰霜攀上她后颈，“就连几个低贱的小婢都觉得他们般配，都在嘲笑你，你肯定不甘心吧。”
　　铜镜突然映出幻影，正是今天白日里仙离府君与天姣帝姬并肩而行的画面，仙离府君正转身，笑着拂去帝姬肩头的雪。
　　“你真的甘心吗？你瞧瞧……”心魔的声音在姒琢的耳边轻轻低喃，如同拂过耳畔的轻羽。
　　姒琢盯着镜中的画面，猛地攥紧桃木簪，木簪断裂，簪尖刺入掌心，她却浑然不知。
　　而此时，姒琢掌心涌出的血，竟散发着独属于心魔爆发时、魔气浸染过血脉之人才会拥有的紫黑色。
　　紫黑色血珠坠地的刹那，窗外的本命桃树突然疯长，已然枯萎的树枝穿透窗纸缠住她脚踝，树皮隐隐裂开，裂缝中浮现出妖异的黑金色魔纹。
　　她没有身世背景，没有实力，就只能屈居人下，做仙离府的下人，终日看着府君大人与帝姬琴瑟和鸣。
　　若她有实力呢？
　　若她有实力，便能亲自挑战帝庭的权威，成为与府君大人比肩之人。
　　“接受我吧，我能让你成为与他比肩之人。”恍惚间，姒琢听见心魔说。
　　有什么东西在姒琢心底破土而出，变了质。
　　紫红色在姒琢眼中一闪而逝，她理了理衣襟，起身走出房门。
　　冰魄凝成的殿柱泛着幽蓝冷光，姒琢还未踏进前殿，便听得仙离府君的声音：“明日本君便要前往南海剿灭妖蛟，本君走后，府上一应事务，皆由了笙做主。”
　　“是，府君大人。”了笙原本便管理着这仙离府的一应大小事务，这种事不用仙离府君交代，便是她的职责。
　　“帝姬也与本君同去。”
　　姒琢刚刚入魔，不懂得控制，扭曲的妒意如同中烧的怒火，心中的心魔越发强大，魔气差点溢散来。
　　她藏在广袖中的手紧攥着那半截桃木簪，此刻正被魔纹侵蚀得斑驳不堪。
　　魔气若不溢出体外，只是心魔，旁人是无法察觉到的，这也是魔难除的一个重要原因，故而姒琢赶快念静心诀把魔气镇压至体内。
　　深呼吸几口气，姒琢平息心中的妒火，整理仪容，迈着小碎步踏进前殿，冰魄凝成的殿门在她身后无声闭合。
　　“府君大人，这姜芜山终日太平，也无甚大事，不若你把我也带去吧。”姒琢先是行了一礼，继而眉目含情地望着仙离府君，神色楚楚可怜，惹人怜爱。
　　如若她也随仙离府君前去，那么路上将不再是府君和帝姬独处。
　　不在姜芜山境内，人生地不熟的，她说不定也有可乘之机。
　　“帝姬是本君的夫人，刚刚新婚，自是与本君在一处的。你元身不过是一株桃树，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去做什么？”仙离府君实话实说，语气冷漠的像窗外台阶上的冰雪。
　　那番话虽是真的，却如同利刃，直直刺入姒琢的心脏。
　　神玉灼看着面前都快要哭出来的桃花美人，这美人的妒火倒是与之前旺了不少，这是被刺激到了？
　　毕竟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与他人共结连理，也非常人所能为之，反正神玉灼扪心自问，她是做不到的。
　　如若那凡间帝王胆敢当着她的面与别的女子有一丝亲密，神玉灼相信自己能活剥了他。
　　故而，神玉灼心中也是对这位娇弱的美人产生了些许怜悯。
　　仙离府君也是正直，明明说几句哄美人的话，一样能达到目的，却是非得直来直往的把话说出口，惹得美人落泪。
　　可她管不了这仙离府君的桃花债。
　　她如今的目的便是与仙离府君扮作夫妻，好好的把后山禁地里的聚魂阵运转起来，这样故人归来之日才指日可待。
　　“府君大人，南海路遥，此去跋涉近万里，既然姒琢不能相伴，便赠发予君，望君珍之重之。”姒琢哽咽着挥指斩下一段青丝。
　　那青丝化作一段桃枝，上面开着几朵粉白色的娇俏桃花。
　　姒琢此举倒是有些妾有情，郎有意，送君千里妾悲泣，待君归来再与君共饮的意思。
　　也有可能是仙者本便在情爱一事前反应迟钝，而这仙离府君除却自己那冰棺中的故人，和别人根本不来电。
　　姒琢元身是殿府前的桃树，没有高强的仙力，倒是有些许治愈之效。
　　仙离府君也没有拒绝，不过是段桃枝，放在乾坤袋里也没什么重量，如若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也是好的。
　　“嗯。”他随意地回答，伸手接过桃枝，塞进了乾坤袋里，桃枝上几片花瓣像是惨遭蹂躏一般飘落在地。
　　外面的风沿着微敞的窗吹进殿来，那几片桃花瓣可怜地随风打着转，飘出窗去了，真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位府君也太木头了，是真看不出这美人的用意吗？
　　亏他还是下凡尘历过情劫的男人。神玉灼简直无语了。
　　————
　　次日一早，仙离府君便与神玉灼踏上了南海之行。
　　了笙和姒琢站在仙离府前，目送着二人远去。
　　看着神玉灼和仙离府君并肩远去的身影，姒琢攥紧袖袍边缘，眼中的紫红一闪而逝。
　　这是最后一次再看着他们并肩远去了。
　　他身旁的位置终究会是自己的。姒琢想。
　　南海之所以路遥，是因南海以北连接着凡间界。
　　整条从姜芜山到南海的路横穿整个巨大的凡间界中原王朝——长汉国。
　　缩地成寸，神玉灼和仙离府君疾行了一天加一上午的路程，中午抵达了苍月山下。
　　苍月山位于长汉国境内，是一座占地广阔的山头。
　　因着山上产出一种特殊的名叫鬼月果的果实，所以靠着苍月山的城镇也算十分富庶。
　　鬼月果只产在苍月山上，每年一熟。
　　夜晚，没有被摘取下来的鬼月果在树上便会散发出微弱的荧光。
　　那是一种如月光般的光芒，先前时候人们认为那是在山野间飘散的鬼魂，故而这种果实被称为鬼月果。
　　苍月山下最富庶的城镇是最大的鬼月果输出城镇，故以鬼月命名，起名为鬼月城。
　　神玉灼幻化出一个雪白色的纱帘幔围，戴在头上。
　　芙蓉千幻面虽是天后藏宝阁中的珍品，乃是不凡的仙器，但却也有一个缺点。
　　芙蓉千幻面与任何容貌气息幻化类的法术都是相斥的。
　　神玉灼要用它在仙离府君面前维持天姣帝姬的容貌，就没法使用法术遮掩容貌与气息。
　　而之所以戴上幔围，也是因为与凡尘之人接触，便会沾染凡尘间的因果。
　　仙者来自仙界，在凡尘间并没有身份。
　　若是以仙者身份介入凡世间的纠纷，便会产生因果，严重的还会扰乱凡人命数，打乱六道轮回。
　　所以沾染凡尘因果于仙者而言也算是大忌。
　　尽量不沾染凡尘因果，于修行还是有益处的。
　　仙离府君幻化了普通的容貌，又遮掩了气息，转过头，却看见神玉灼并没有用法术，便疑惑道：“戴个幔围多麻烦，一点小小的障眼法不就解决了？”
　　神玉灼笑了笑，素白的轻纱被微风吹得翻飞，露出她微扬的唇角。
　　她找了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本帝姬天生丽质难自弃，不喜欢用法术遮掩自己的容貌。”
　　仙离府君想了想，也对，天姣帝姬可是帝庭唯一的帝姬，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奇怪的小癖好。
　　神玉灼与仙离府君扮作平凡夫妻，顺利地进了鬼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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