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公主

　　辰时末，空气中尚还凝着微凉的夜露和淡淡的泥土气。浅金色的阳光柔柔洒在院中桃花树上。

　　贺扶昭坐在桃树下，手搭在腕枕上，秦泱泱和她相对而坐，三指并拢摁在皓腕上，细细感受着底下脉搏跳动。

　　“少夫人脉象平稳，中气充沛，身体是健康无虞的。”秦泱泱道。

　　她白白净净的脸上挂着婴儿肥，笑着像年画娃娃般十分讨喜。

　　“那就好，”贺扶昭松了口气，旋即扶额揉了揉眉心，“去岁我流产后，大夫曾断言我伤了身子，终身无法再有孕。我思来想去始终觉着不对劲，我身子向来强健，按理说不该如此，还以为被人下药了呢。”

　　她说得漫不经心。

　　桃花树下，女子一袭绯红劲装，眉目舒朗大气，笑起来时凤眸弯弯，眼底的点点碎金灿烂到让秦泱泱忍不住有片刻恍神。

　　听了这话，秦泱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家里祖祖辈辈行医，她从小接触过的达官贵人不少，多多少少了解些后院的腌臜手段。
　　思及少夫人雇医女进府的缘由，不免慨叹，高门大户的主母果然不好当，看着是风光，但连少夫人这样的女子都避不开后宅的争斗。
　　秦泱泱脑补一场狗血大戏，不由对贺扶昭同情起来。

　　“应该是您小产后身体太虚弱，大夫误诊了。您体内没有中毒的痕迹。”秦泱泱宽慰道。

　　“那就好。”贺扶昭彻底放下心来。
　　看来江淮序还没来得及给她下药。

　　她早前就听产婆和妇人们说，生孩子于女人而言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她起初将信将疑，但经历流产那一档子事后，她对生育之事敬而远之，不打算再要孩子。

　　不过她想不想生孩子是一回事，那也由不得他江淮序给她下药，断了她做母亲的资格！

　　想到这儿，贺扶昭挥退众人，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秦姑娘，你有没有那种能够叫人断子绝孙的药？”

　　“……啊？少夫人问这个做什么？”
　　正收拾药箱的秦泱泱眨了眨眼睛，停住了动作，有些迟疑。

　　“……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她夫君曾想给她下药让她绝孕，然后再让她扶养外室的孩子。只是他还没来得及下毒手，就被我朋友发现了。她左思右想气不过，来向我讨注意，而我这个人眼里容不得沙子，还是觉得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公平。”贺扶昭无中生友，简单解释道。

　　手指沾了沾茶水，在大理石桌面上画小人，又拖曳着水渍在小人双腿之间画了相叉的两笔。

　　秦泱泱瞬间懂了。
　　没想到那小侯爷看着人模人样，竟然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心里唾弃。

　　递给贺扶昭会意的眼神，手中提笔唰唰写下一张药方递给贺扶昭。

　　“烦请少夫人转告您朋友，按此方拿药煎好，再拾一汤匙的量放入茶水中，每日服用一杯足矣，连续喝上一个月便能让男人断子绝孙。”

　　贺扶昭垂眸，大致扫了两眼药方子，指腹轻轻摩挲着宣纸上粗粝的纸面。
　　巧了，上面的半数药材母亲留给她的私库里有不少呢，真是老天都在帮助她。

　　“一个月时间太久，加重药量的话能不能缩短药效发作时间？”

　　“这……”秦泱泱思忖两秒，如实道：“可以是可以，但不太建议这么做。这药性勉强算温和，慢慢服用的话，药效既可以更好发挥作用，也能代谢出部分毒性，不会引起别人怀疑。等到几个月男人子孙根完全废掉后，体内的残留的药早就干净了，别人再想查也查不出痕迹。”

　　“如果药量加重，身体很容易出事，很容易让人察觉不对……”
　　秦泱泱说出利弊。

　　贺扶昭点头表示知道了，她随手折叠好药方塞进袖中，朝秦泱泱笑了笑：“辛苦了，今日之事，还望泱泱替我保密，我朋友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

　　秦泱泱表示理解。
　　“少夫人放心啦，我干这一行这么多年，嘴严实着呢！”她眨眨眼道。

　　收拾药箱的手动作轻快，心底忍不住唏嘘，要她说，这种对妻子都如此心狠手辣的男人就该像宫里的太监直接阉割了才对。

　　秦泱泱离开后，绿竹看着她背影消失在长廊，才收回视线，不确定对贺扶昭道：“这个秦大夫能信任吗，她会不会反水指认我们想对小侯爷下手？”

　　“怕什么，揽月院都是我们的人，便是她想在背后做些小动作也掀不起多大的水花。况且，这药方是她给的，她告密能讨到什么好。”
　　贺扶昭没放在心上。

　　*

　　贺扶昭过目不忘，将药方记好下后，当即就烧了，连灰都搅进水里浇在树下。

　　绿竹去私库里拿药材，她做事向来妥帖，亲自去小厨房守着煎好后，还顺手做了一碟桃花糕。

　　方才练剑出了汗，贺扶昭浑身黏腻得很，她回房里洗过澡，换了身浅色的衣裙坐在楹窗对面的长榻上，慵懒倚着靠背，胳膊撑在榻上的黄花梨木矮案上，支着头。案上摆着木质棋盘，她随手把玩着莹润如玉的白子。

　　绿竹走进来，将托盘轻轻放置在案几上。

　　“药煎好了？”贺扶昭问。

　　“好了，”绿竹应道，“果然神奇，按这药方子熬煮出的汤药颜色清透，要不是我提前做了标记，还真分不清它和普通的茶水呢。”

　　她揭开酒壶上的小盖给贺扶昭看。

　　精巧的壶身内别有玄机，里面赫然藏有两个不相融的内胆，被一道屏障隔开，两边盛着的水颜色一模一样，连气味都相差无几。

　　贺扶昭虚虚扫过一眼，点点头便收回视线。

　　她询问了些揽月院其他事宜，绿竹一一回答，半晌，手边的酒壶里的水都凉了。

　　“少夫人，我重新去温热一下。”
　　绿竹考虑到许多汤药放凉后会影响原本的药效，主动道。

　　还没等她走到折屏外，有人来通禀小侯爷到了。

　　贺扶昭叫回绿竹，“算了，这次先这样吧。”

　　话音刚落，江淮序脚踏入房内，他白皙如玉的脸上五官依旧俊美，只是隐隐有几处青紫瘀痕，暖洋洋的阳光斜斜从楹窗照进，却也压不住屋内陡然升起的冷意。

　　贺扶昭看着他脸上若隐若现的伤痕，心情很好，罕见地对他展现好脸色：“怎么，小侯爷不去礼部衙署上值，来我揽月院有何贵干？”

　　江淮序无视她话里的阴阳怪气，冰冷的眸光直直盯着她，“蒹葭阁昨夜的刺客是不是你。”

　　明明是疑问的话语，语气却透着肯定。

　　完了，被发现了。
　　绿竹有些心虚，低头觑着贺扶昭。

　　只见贺扶昭依旧气定神闲，全然没有被拆穿的慌张，她眉梢挑起，装作惊讶道：“昨夜侯府竟然有刺客？我怎么没听说过，绿竹你听说了吗？”

　　“不曾听说。”绿竹反应很快，将头摇成拨浪鼓，圆溜溜的眼睛满是茫然，“小侯爷许是问错人了，侯府不是有很多侍卫和暗卫吗，可以问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过刺客，奴婢和少夫人一直待在揽月院，什么都不知道啊。”

　　主仆俩一唱一和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江淮序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别装了，你的身形化成灰我都认识。”

　　贺扶昭笑了，漫不经心拨弄着棋子，反问道：“是不是我重要吗？你是怀疑我，或者认定我就是你所说的刺客，拿着证据去官府报案啊。”

　　“又是一上来就给我安个罪名，你们侯府的人是不是都这么不要脸？”

　　贺扶昭翻个白眼，将颠倒黑白发挥到极致。她太了解江淮序了，就像他深谙她的性子一样。被自己的妻子摁在地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无异于将他的脸面碾进泥里，还踩上几脚，以他的自尊心，他绝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尤其是他还夜里出现在蒹葭阁。
　　别说找证据报官了，他都还来不及捂嘴知情的丫鬟侍卫呢。现在质问她，估计是气昏了头，无能狂怒罢了。

　　“再说了，阮芙都没说蒹葭阁有刺客呢，你倒是先急上了。”贺扶昭补充道。

　　江淮序默然，沉沉看着她。
　　眼神里夹杂着探究的打量，他竟不知自己的妻子何时有如此巧舌如簧的本事。

　　原先他只是有几分怀疑，这下几乎能确定昨夜的人是贺扶昭无疑了。

　　想到贺扶昭有可能听到阮芙怀孕的事，江淮序没由来的烦躁。他最近的确和那个女人走得近了些，虽然都是她在纠缠，但在外人看来是容易引起误会，昭昭应当也是误会了。
　　江淮序以为抓住了缘由，难怪她这段时日一反常态。

　　他皱了皱眉，不觉得做错什么，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天经地义，而他也做到了承诺后院只有她一人，仅有一次的意外也是酒后被阮芙算计，她还有何不满。

　　“你是在因阮芙的事吃醋？”

　　贺扶昭不知道他的脑补，突然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话差点儿咬到舌根。绿竹也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他。

　　“江淮序你脑子有病就去治！”
　　贺扶昭怀疑自己昨晚下手太重，把他脑子打坏了。

　　江淮序只当她在闹脾气，也没来时那般生气了，走到长榻旁坐下，缓和态度解释道：“阮芙怀孕的事是意外，昭昭放心，我此生绝不会纳妾，等她生下孩子后，我会在京中择一男子将她嫁出去，让孩子认你做母亲，可好？”

　　贺扶昭、绿竹：“……”

　　沉默震耳欲聋。

　　这番不要脸的话让两人对他不要脸的程度有了新认识。

　　贺扶昭深吸口气强忍住扇他两巴掌的冲动。

　　“……这就不必了，我没有替人养孩子的爱好。”

　　贺扶昭轻轻一个眼神，绿竹立马上前给两人斟茶。

　　“你今日来得正好，我有事要和你说。”她捏着茶杯晃了晃，轻抿一口放下，“我这几日想了想，你我毕竟成婚三载有余，和离不是小事，是不该冲动。”

　　急匆匆赶来吵了几句，江淮序有点渴了，他没多想端起茶盏喝了口，等着贺扶昭接下来的话。

　　“你接下来两个月来揽月院陪陪我吧，每日同我下两盘棋，如果能赢我五十局，我就不计较你和阮芙的事了。”
　　贺扶昭轻声道，垂眸敛住眼底情绪。

　　“……好。”江淮序道。

　　有多久，他和贺扶昭没有这样心平气和说过话了，若非她先前非要将所有事闹得不可开交，他未尝不能容忍她偶尔的小脾气，他们之间又何至于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江淮序望着茶盏里漾起的细小波纹若有所思。

　　贺扶昭低着头，唇畔勾起的弧度渐深。

　　屋内安静一瞬，两人心思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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